整个声色神境，唯一的弱光都给到了中央的圆池，中心亮了小小一个圆斑，往外远去千万里，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明极就坐在那一点亮光中，水流淋湿了整个后背，从后颈分出两股支流，沿着两侧淌到下颌；湿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双眼紧闭，睫毛也被氲润。
等姜栝再次掀帘出来，明极也抬起头，神色如常。
两天，二十四个时辰，刚刚好。
明极从水中站起身，迈出圆池，地上的脚印瞬间就干了，连同从头到脚的衣发眨眼之间也干了，想来这柱天来之水或许只是一种幻象，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出去。
明极对姜栝说：“虚境香。”
语气也一成不变。
姜栝不打趣也不招惹他，飘虚地挂着个浅笑，走过去，把虚境香拿出来，一开，竟真重新回到了观象境。
行囊还在观象境中，头顶还是食膳神境，此时里面空无一人，偏生给人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转动眼球。
仰望那舒适温暖的神境，姜栝遗憾地摇头，道：“这酒谁还敢去讨喝。”
原本就不乐意理这个人，闹这么一出，明极更不愿理他，而是在景幕中找寻素河。
两天，留他一个人在人间，也不知道声色神有没有把他怎么样。这小子从来没到过人间，一来就到了项城这么个群魔乱舞城，遍地“不知道自己是护神”的护神；两界的护神神力虽不高，却益害兼具，助人害人都不在话下；素河年轻，神力充沛，然而此界命神的神力温润无害，自保可以，想要奈何敌人根本不可能。
找了许久——找不到，哪里找不到，都找到临曲去了，还是找不到素河的影子。
明极知道自己大可不必换着地方找，如果要找的人在人间，在这观象境中动动念头，很快就能找到了，他当初看到茂娥抛尸也只需要一眼，找个素河哪里用得着翻天覆地掘地三尺地去找，总归是不太放心。
当初登上判神台，就算姜栝没能来救他，他也和素河谋划好了出路，不管被十八部天神如何加刑审问，他不必着急且不必在乎；即使事实和明极预想的不太一样，但结果是一样的——他来到了人间，那他就只要气定神闲地等素河在两界神天善后，以他亲自到人间找自己为讯，如此就可以回两界神天了。但他没想到在人间误打误撞经历了这许多事，疑团重重，似乎还与七神有关。
七神……两界神天对他们的了解太少了，他们究竟是哪七个？从前两界神与七神互不相干，现在却主动现身，更不必说好像是奔着明极来的，他们俩到底想做什么？又或是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他们全都是像食膳神和声色神这样的吗……
自明极落地成神至今，一千年来，三界如同一锅文火上的冰水，锅底的火从来就没有灭，水慢慢地被烧开，气泡浮到水面，或许就要沸腾了……
如今被声色神摆了一道，心中的诸多疑问还一个都没解开，明极不由得隐隐烦躁。
不远处，姜栝收敛了笑容，默默凝望着明极眉目间显现出来担忧。
五味杂陈。
他不笑，眼里看起来确实像装了一千年的东西。
“别找了，”姜栝出言打断，“找不到的。他不是此界命神吗？没那么轻易死的。横竖死不了，就等着逮茂娥吧。”
明极没有做出回应，但眼前的景幕瞬息之间就变换到了赤儿炉。他知道该盯着哪里，在监视赤儿炉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空间，里面有一尊神像：头部微微后仰，脑后有一片精妙绝伦的雪花头冠，头冠左右两端垂下两根绸带，面颊上一左一右各雕刻着一片雪花纹，两手前伸抬到胸前的高度，手腕上带着环，环上吊着两根链，被工匠镂刻成雪花模样，裙上五谷簇簇，果叶攒攒，这就是此界雪神神像了。
以神像为引，点燃引神香，茂娥必然从这里现身。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走，就快耐不住的时候，有人推开了这个房间，一看那张脸，正是何尔容。
何尔容进了屋，端跪在垫子上，脸上带着一种正常人笑不出来的笑容，满眼兴奋期待地仰望着那尊神像。
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何尔容脸上一点倦色也没有，全神贯注地等天神降临，终于，只在某一瞬间，茂娥就穿着那身松石绿和蜜色的衣裙出现了。
这位此界雪神略施粉黛，是标准的鹅蛋脸、柳叶眉、吊梢杏眼，长的就是一张海晏河清五谷丰登的容貌，可惜现在身处人间蕴秀场，还被一个脑子坏掉的疯子膜拜着。
要是素河在，肯定会忍不住冲上去，会说要“一网打尽”，但现在只有明极和姜栝，姜栝虽则想一出是一出，关键时候却绝不冒进，此时他和明极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先审时度势，再相机行事。
只见茂娥端着雪神的冰雪脸，微微示意，何尔容心领神会，让门外的人依次进来，一次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男子，一个死的一个活的。
男人——猜想应该是护神——把断了气的女子抬到房间中，跪在地上不敢无礼冒犯茂娥，想来是久居鲍鱼之肆，能够面不改色地看着手中刚断气的死人重新睁开眼，眼里还带着死之前的恐惧，然后慢慢转为迷茫，再欣喜地看着自己死而复生——凡人成为半神后，都留着生前的记忆，都知道自己死过了。
第一个女子被带走，第二个就进来，第三个，第四个……
在观象境中，五感里只有视觉能探知各个画面中发生的事情，仅仅用看，看着这十来个女子脖子上的裂口缝合，呼吸重新起伏，明极和姜栝都能看出来这就是此界命神之力。
一个此界雪神，怎么会有此界命神之力？
十来个女子成了半神，注定有十来个成了半神的女子神力被吸干，彻彻底底死去。
所谓的“炼丹”结束后，茂娥被何尔容送到后院，登上了后院中早就备好的黑赤木马车，三辆马车一动身，这一路，就又会是好几天的颠簸了。
那必然不可能等他们到了那个山崖再动手，三辆马车一出城，远去九里十里，明极和姜栝就伺机而动。姜栝望着那画面，跃跃欲试地就要动身，走之前看了一眼明极，后者站在原地对他微微点头以示肯定，他就心领神会地笑着先行一步。
眼前画面扭转，姜栝一落地就拦住了三辆马车的去路。
“此界雪神，滚下来拜见姜大人。”
观象境中的明极虽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他说了什么，“……”
而正处人间的姜栝让三辆马车都停下了，身为护神但不自知的车夫们听不懂他的话，面面相觑，车里装的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现在有人来劫车，简直是“盗怕灯，贼怕官”，闭口不敢言语，只壮着胆子说：“这位郎君，我们几人都是要赶路的，若无事还请让让路。”
姜栝看了看这几个面孔，没见着上次问话的那个，道：“有事，我说了——茂娥，滚下来拜见姜大人。”
四周昏黄的天像是盖了一个黄沙的穹顶，漂浮的黄沙看上去一动不动，为首的黑赤木马车也一动不动。姜栝很有耐心，反正明极在观象境中，他并不担心万一茂娥胆子太小、自己把她吓跑了怎么办。
深色的车帘被一只手挑开，茂娥梳着那神仙发髻，浅浅地绑了几根红绳，探出头，引着身子下了马车，对姜栝微微点头，问好的话也不说，神情倒真像瑞雪那样冰冷但无害。
冷得可以和明极凑一对了——凑什么一对！轮得到她了吗？！
姜栝负手在后，道：“哎，这么巧？你也来此地作甚啊？”
茂娥仿佛很迟钝，现在才对他问好道：“姜大人。”
“问你话呢。”姜栝语气加重了。
茂娥：“嗯。”
遇到对手了，姜栝心想，头一次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竟然句句文不对题！跟明极聊天都没有这么令人如鲠在喉！
于是他抬头看看漫天黄沙，又朝着茂娥道：“这么好的天，你出来闲游吗？”
茂娥不说话。
“……”姜栝又道，“我看你这马车不错，又低调又奢华，形制也比两界工匠做的好看，用的什么料子啊？两界有没有啊？”
茂娥仍不言语。
“……”姜栝“嘶”了一声继续道，“怎么还有两辆，里面又是谁啊？风神？雨神？”
茂娥这才抬眼看着他，道：“不行。”
姜栝偏头乜斜着眼，言语中透露着威胁：“我若非要看呢？”
茂娥就回：“不行。”
“嗬，你知道的，就你随手那点小雪，在我面前一点用都没有，反正我也知道车里面堆了死人，你不如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在人间作什么勾当呢？”姜栝不胡言乱语地虚假寒暄了。
茂娥定定地望着他，说：“茂娥从不迫害两界。”
姜栝道：“谁管你迫不迫害两界，姜大人就是闲来无事纯属好奇，你也知道，我只跟着明极，别人我是不会同他们多说一个字的。”
茂娥则道：“亦不迫害明极大人。”
闻言姜栝挑挑眉，轻颔首，受之荣喜地浅笑一下，“大公无私”地道：“那也不行，我还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茂娥木着脸垂着眼，双手相互放进宽袖，端庄地抬在胃部，正当她摸到了袖中那个银香囊，一只手忽然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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