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份书都装好后,明极灭了火,一手抱着书卷,一手把煽火的女童拎走——柴都快烧完了。
女童小名叫贞贞,虚岁四岁,是严公和黄阿姑的宝贝孙女,也是这间雕版坊、书坊的第三个干活人。第一个是阿姑,第二个是严公,第四个是明极。
她被明极一把抓起,就像被叼住脖子的幼猫,乖乖的,在明极手里纹丝不动。
从屋后的雕版作坊出来,明极来到前屋的书铺,放下悬空的贞贞,把手里的书摆好,又去整理那些被客人弄乱的书。
此时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戴着幂笠的小娘,另一位是她旁边的婢女。
明极从不打扰客人,默默地理书。
头戴幂笠的小娘拿起一卷书翻看,问婢女:“我是要买哪本书?”
“小娘,我不记得了。”
小娘把书随手放回去,放歪了。
歪了……
明极皱着眉,忍不住,等那小娘去挑选别的书,他就跟在后面一本一本放齐,甚至只需要低头看着地上,他就能把每一本书摆到原位。
忽然,前面的小娘猛地转过身,沾了雨水的素雅裙摆一转,幂笠也倏地转开,这小娘一把摘下幂笠,露出一张妆容俏丽的脸庞,眼睛弯成月牙,眼角画着两朵花,花芯粘着珠子,对明极道:“我想起来了!我不是来看书的——我是来看郎君你的!”
“……”明极默默把书摆好,然后把身后的贞贞拎到身前,挡住了这位真诚热情的小娘。
小娘还想再说一句话,目光就被贞贞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吸引了,弯下身道:“呀,好可爱的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呀?这是你家书坊吗?我是来买书的——诶?我要买哪本书来着?”
贞贞随手一指。
“这本呀!——是诗集文选呢,可是我从来不读诗,你读吗?”小娘去问她的婢女。
“小娘,我不记得了。”
“那就买这本吧!”
店家忘了收银子,客人也险些忘记,还好走了几步路就想起来,把银子放在店家柜台上,客人忽然问:“诶?我要买哪本书?”
“小娘,你已经买好了。”在柜台收钱的严公和蔼可亲地道。
客人怀疑道:“是吗?我总觉得还没买好呢。”
送走客人,店里就没有别人了,黄阿姑从里屋走出来,目光从左到右一扫,依次落过趴在柜台上看书的严公、蹲在地上瞎戳的贞贞、把书按照高低摆放的明极,然后对她的三个“伙计”道:“吃饭啦——”
四个人,刚好一人占着一边桌子,菜很简单,也很清淡,四道,三菜一汤,但是只有三碗饭。黄阿姑一拍脑袋,懊恼地说:“看我这记性,怎么老是少盛一碗饭?”
明极连忙道:“阿姑不必——”
黄阿姑横过来一个眼神,不开心地道:“叫我什么呢?叫娘!又不好好吃饭,简直跟你阿兄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今天不吃明天不吃,迟早有一天给你饿死!”
明极欲言又止,然后蹙眉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外甥吗?”
“嗯?”黄阿姑很疑惑,气道,“你是我生出来的——你大兄两岁就病死了,你二兄一岁被狗叼走,你三兄在路上走散了,你四兄带着两个姊妹离了家,你五兄六兄被山匪捅了胸腹,你是七郎,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留了半截脑袋在肚子里没生,长大了什么都记不住。”
明七郎想要反驳,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阿姑端起饭碗,吃了几口又“砰”地放下,道:“哎呦,忘记给七郎盛饭了。”
明七郎不情不愿地接过那碗饭,食之无味。
饭毕,明七郎和严公回到了书铺。严公把正在给书柜拭灰的明七郎悄悄叫过去了,从柜子里拿出些许铜钱,谨慎地探查了一下里屋的门口,然后招手让明七郎靠近一点,把铜钱郑重地交到他手里,对他说:“那四道菜都忘记放盐了,让你阿姑知道她肯定不认。你去熟肉铺买只烧鸡,回来带着贞贞一块儿吃,再买点饴糖——贞贞喜欢饴糖,你阿姑不准吃。”
明七郎记下了,但是他怕忘记,于是他找了本空折子,把严公吩咐的事情都记上了。
书卷如琳琅,他站在书铺里,穿着温润书生的白衣,左手是蓝色的折子,右手是棕黄的笔杆,腰上挂了个花枝纹银香囊。
人像是诗书里的,写的字也像拓印的。
放下笔,他撑着伞走出了书铺,街上混乱的人声交叉着穿过双耳:
“不不不,我记得我就是要走这边的,肯定不是那一边。”
“你给钱了吗?给了?哎你给钱了吗?哦给了啊。你……”
“三两陈皮,沽一升酒……三两陈皮,一升酒……三两陈酒,一升皮……沽一两皮酒……什么叫‘皮酒’?”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钱袋?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钱袋?”
“你的什么?”
“我的——我的什么……?”
明七郎走在街上,伞拿在手上,细雨飘在伞上。有人推着车靠近,油布盖着车,豆子从布底漏出来。明七郎侧身让开,车一过,他看到了对面的汤饼铺。老板煮好汤饼,端着碗绕过桌子凳子,正要把碗放在桌上,想起来没放葱,又绕着端回去加葱,再要放在客人眼前,想起来碗里的汤饼只有汤没有饼,又又回到锅前。
汤饼铺的角落坐了一个少年,佝偻着背,瘦弱的手搭在膝盖上,眼睛呆愣愣的,慢慢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他看见明七郎,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一瞬之后缓缓移开,继续从左看到右……
明七郎从记事起——其实也就是十天前,他就发现城里的人很奇怪,但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每次要想起来,他又给忘了。
十天前的东西他一概记不住,黄阿姑说是因为他娘不给他吃的,把他的脑袋饿坏了,生了场病,他娘把他送到书铺前,阿姑看在姊妹情分上答应了。
——不对劲,他娘不是阿姑吗?
他六个兄长两个姊妹死的死走的走,他是七郎。
明七郎终于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又不记得自己在街上要干嘛,人来人往的,他总归不自在。幸好手里抓着一本折子,他打开一看,刀锋刻石一样的字迹进入视野,写了要去哪里,还带了一张舆图告诉他怎么去。
他难受地看着舆图上那些方不方、圆不圆的形状,笔墨歪歪扭扭,像蛇一样颤来颤去。就算他不知道人要吃饭喝水,他也知道这舆图肯定不是自己的手笔。
折子关上,明七郎要去带烧鸡、买饴糖了。
走到一半,发现一群人堵住了路,他本想绕开,但是从几个人的缝隙中看到了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老者——
穿得像个乞丐,身量颇高,骨头瞧着挺硬朗,就是被人推搡的时候,有一只脚站不稳。
他生性不爱看热闹,但不知怎的,他撑伞退到一旁,默不作声地将街上一切收入眼中。
那群人中唯一撑着伞的人穿着六品官服,伞也不是他自己撑,伞柄由一旁的侍从握着。六品官在伞下眯眼笑,看自己的随从牵着马,堵住那半瘸老者的去路。
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弯腰低眉,谄媚地笑,指着老者说:“大人,不是我在街头滋事,是这人进城无凭无证!我在城里找他二十来天了,今日得来不费工夫,终于让我给逮住了,他要逃,我就追,这不就冲撞了大人嘛——”
“什么人,能抓一个月?”六品官嘲了一句。
俯首垂眉的人挠耳道:“这不是……这不是抓着抓着,忘了嘛……大人!此人肯定不是好人,先前没记住他的样貌,后来天天看到他在这条街上不怀好意地徘徊,见着他得有三、三……五……好几次了!只在这条街上走!我今日才想起来他就是前段时间里逃了盘查的人,进我们城中肯定是有所图谋!”
六品官乜眼,对着半瘸老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嘶”一声,笑一下,说:“瞧着怎么总有几分熟悉,脸有点生,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嘿,你。你是哪里人?”
老者闭口不言,避让着躁动不安的马。
他不作答,六品官的脸色不快了。
“啪——”
马鞭清脆地甩在水坑里,六品官呵斥道:“身份不明!要么是个黑户!要么是个亡命徒!抓起来!”他的随从一拥而上,人没抓住,惊了马匹。两匹马挣脱缰绳,踏响水在街上冲撞。
一匹只是越出人群,停在街边慢慢踩水走动;另一匹“纠纠”叫,“嗒嗒嗒”地在街上狂奔,吓得行人纷纷退避。
半瘸老者见状,冲出人群。
“呸!还装瘸!都抓住他!”
那老者就跟匹马似的,几个三十来岁的年轻汉子跑不过他一个,跑着跑着跟丢了人,汉子们正气喘吁吁不知道怎么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声响。
“哒哒——”
“哒哒——”
老者一瘸一拐地把马牵回来了。
六品官对他没有逃走很意外,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还回来了?”
半瘸老者只是道:“我并未作恶。”
结果六品官听见他开口,惊喜地“哟”一声,发现了惊奇的事情:“听口音,西山人啊?”
半瘸老者含糊其辞,说记不太清。
六品官就道:“听得出来!我也是西山人,还能说几句西山腔——你是山西还是山内还是山东人士?”
半瘸老者仍旧说记不清。
在他乡听见乡音,六品官潸然感慨,一股脑把前面的事抛诸脑后,也不嫌弃乞丐行头的老者,欢欢喜喜地要请上座。
这一出开弓不放箭让半瘸老者无以应对,被人拥着离开。伸手不打笑面人,之前被六品官堵着问责他都没反抗,现在被人笑嘻嘻地迎去喝酒,他更是想拒绝都难。
明七郎目送一行人远去,面无表情,眼里很冷漠,接着,脸边一片热,他微惊转头,发现是一匹马。马的吐息闯入伞中,被人忘了的它正在蹭明七郎。
冷漠的明七郎眼中浮现出迷茫无措。
“……”
明七郎忘了手里的马是从哪里来的,又看了一遍手里的折子,艰难地辨认舆图指示的路,牵着马在街上走。行人见他牵着马,能避让的都避让了,明七郎从伞下只能看见许多长了腿的伞。
行人匆匆,忽然,一抹半青半白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往前走了两步,明七郎猛地驻足,回头一望,伞差点都被吹走。
那人竟然也在看着他,一双眼流光溢彩,似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笑着对明七郎道:“书生,好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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