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英雄

直到最后刘愿还是没有告诉严郎他这一生究竟在想什么,严郎不甘心,在四人重新上马的时候,他站在神庙门口对刘愿道:“此后我要南下!就算是等到死都要等你来找!我是要写史书的!你最好把真话说出来!否则别怪我抹黑你!”

俞胤真是气从心中来,呵道:“你祖上秉笔直书那股气劲儿呢?!”

那形如一家的四人骑着两匹马走了,留了一匹给严郎。严郎卖了驴,骑着马拉着一车的书南下,颠沛四年,带着湘娘、四郎、大娘、二娘、五郎,到了一座适合养身子的城,终于停下半生的漂泊,卖了马,卖了些书,在城中开了一间书坊,后来又有了些钱,继续开了一家雕版坊,一开就是十六年。有一年城中进了叛军,严公举家带着书和雕版逃走,严公忙着护书,落下了五郎六郎,五郎牵着六郎没能从山匪刀下逃出来,后来没几天叛军和山匪就被平定了,四郎却再也无法忍受,带着两个妹妹另谋生路,他走后几个月,一位肚子微凸的女娘找到严公和黄阿姑,把贞贞生下后她也不知所踪。

转眼几年又过,严公对面就坐着刘愿,是此生两人最近的距离。

严公斟酌许久,开口:“我先问你——为何屠郡?”

刘愿只能假装那是别人做的才能说得出口:“没有办法,那时太想要兵马和名望,应下了章通的要求,带着章通给我的兵马入了长水郡,杀了章通一直打不下来的郡守;我和他立了军令状,必须给他带回去定了数的兵马粮草和钱财,我按着量吩咐兵马去夺,但他们不是我的兵,不听我的,我已经尽力带着我自己的那几百号人救人了,救不完。”

严公又问:“为何勾结四部?”

刘愿道:“还是那两个字:兵马。我也只会打仗,不通策论,我以为只要给我足够多的兵马,我就能与殷王之后光复大越。”

“为何假死?”

刘愿答:“一开始只是想迷惑马知衡……他已是太祖了……我没想到他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我腿上伤愈,就已经听到他统一北边的消息,还杀了殷王之后,扬言要找到我的尸骨,所以后来我真的是在逃命。”

“太祖十几年前就已经薨了,逃到现在你又是为了些什么?”

刘愿低头沉默,严公和俞道都在等,等了片刻 ,刘愿抬起头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看不见嘴角扬起来,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笑意。

他道:“为了狂吟。”

俞道在一边瞪眼吃惊,“嗯?为了我?还真是为了我??”

刘愿犹如被严公打开了话匣,有些一直不说的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不必认为我前半生为了光复大越就多么大义凛然,我这一生行的恶都是为了这四个字,我杀人,背信弃义,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必要强加善名。我行军打仗确实尚可,漆焉一战确实酣畅淋漓,但我也输过——其实打仗也靠运气。我一生道德浅薄,满手罪孽,功败垂成,苟且偷生,都是败绩……我心中早已放下过往,我的后半生不为志向和名望,只为身边之人。那年俞胤身份暴露,和夏娘因我而死,我命大,自知愧对他们夫妻二人,就带着狂吟走下去。狂吟这小子呢,没那么多追求,不爱功名不爱利禄,他想做什么我就陪他做什么,我只是希望我死了以后,他还能闹闹腾腾开开心心的。”

“半脚公……”俞道现在并不见得开心。

刘愿摇头不让他说话,对严公道:“话已至此,实在不知道该对你再说些什么,是忠是不忠,是义是不义,你们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只想在余生里等狂吟长大成人。”

俞道:“我已经二十四了。”

刘愿笑道:“心长不大——话是那么说,你心思长不长大都好;原想说再看着你娶妻生子,但转念一想,你这一生想怎么过,都看你个人意愿。”

说完起身,对严公道:“已经没有什么能说的了,多谢久候,感激涕零,就此别过。”

严公对他行礼作别。

……

回忆结束,严公对黄阿姑道:“跟我许多年,你受苦了——特别是在北边那十年。因为我太在乎刘将军究竟是不是一个英雄、一个好人,让你受了十年的寒。”

黄阿姑道:“这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受不了寒的人。我护这些书,抄这些书,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向我阿父许下的承诺——所以最后呢?刘将军究竟是不是一个英雄?”

严公道:“你说过,各人心中各有一杆秤。把他放进史书里,我讲不清他究竟是不是英雄,讲不清他的善恶;只看活生生的他,我就知道他已经活成英雄了。反观我——自愧不如。”

黄阿姑与他相视,言语未尽,似有千重。

“祖母——”

贞贞也过来蹭着黄阿姑,“祖母,七郎说谢谢你。”

黄阿姑一愣,而后释然地笑道:“嗨……傻七郎,误会一场,我该谢谢他才对。”

……

观象境。

“去哪儿?”姜栝问刘愿和俞道。

刘愿没说话,等着俞道开口,后者立马回道:“隗(wěi)城!”

“那是哪儿?”姜栝不认识,索性当个甩手掌柜,“哎呀你自己想自己找。”

俞道也不知道隗城长什么样子,挠挠头,问刘愿:“半脚公,你前四十年去过隗城吗?”

刘愿摇头,“只是路过。”

姜栝感到奇怪,问:“一个你们都没去过的地方,怎么想着要去?”

俞道回答:“祖上就是隗城的,虽则没落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姜栝随意点点头,对他道:“只要你心中想的是那个地方,那应该就差不离了,我们还有事要忙,没办法一路相送,只能你们落了地自己找地方。”

俞道拱手道:“这就足够了,感激不尽!”

放下手后他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荒草,问刘愿:“半脚公,这真是我祖上待的地方吗?”

刘愿只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带着俞道,同明极姜栝正式作别,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人间。

他们一走,姜栝就对明极道:“我们也走吧,找个地方,把东边的雨停下。”

明极施舍了他一个颔首。

一落地,七郎猛地抬头,双眸一颤,只见大雨滂沱,一眼望过去,广阔无垠的江面笼罩着薄雾,他转了一圈,茫然四顾,暴雨打在他玉尊一样的脸上,那双几乎什么都放不进去的眼此时在徒劳地抓住斑驳的回忆,可四下没有书坊,没有他阿爷和他阿娘,没有贞贞。

草很高,没过了他的膝盖,灰绿灰绿的。

雨幕中,不远处有一个背影,背影转了身,被雨打得睁不开眼,皱着眉眼望向七郎,问:“七郎,这是哪儿啊?咱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七郎的心慌张得直跳,低身拿出怀里的折子翻看,尽管他已经尽力避雨了,但大雨还是溅到了折子上,瞬间清晰的字迹上添了几团黑墨。

新伙计小跑过来,也帮他挡着雨,低头看那折子,翻开的那一页开头就是两个字——

“明极”。

七郎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明是什么,极是什么?是在说什么太亮了?

往下看就是一团湿墨,依稀能看出什么“汤饼铺”、“阿骨”、“境香”、“在新伙计处”,看不懂,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倒是看懂了“梨木送至口口坊”,约莫就是送到他家了,可是梨木呢?雕版坊呢?他是睡了一觉吗?怎么就到了此处?或是在做梦?

他问新伙计:“什么在你那里?”

新伙计甩头不解。

突然他们的整片后背感受到了灼热之感,猛地回头,眼前一片大火袭来,有人的膝盖那么高的草立马化为灰烬,落在地上成了薄薄的一层,大火烫到足以蒸腾大雨,滚滚白雾如脱缰万马。

两人想都不用想地向后退避,整面火墙遍布了这片草地,能走的方向只有身后,野火形如无数条连在一起的火蛇,扭摆着身躯逼退两人。

前面是火潮,后面是江潮,两人一退再退,最后新伙计半只脚踩到湿滑的江边泥,险些脚滑向后仰进江中,是七郎一把抓住了他。

“那边有船!”新伙计一指。

两人便奔向那叶倒扣的小舟,一掀一推,拿起地上的两根撑船竹上了小舟,就在烈火摸到船尖的一瞬间,两根竹竿同时闯入火中抵住江岸,一推就将小舟驶入江中。

大江无尽,小舟一叶,倾盆大雨把江面当做鼓,一滴掉入江中溅起十滴,十万滴掉入江中溅起百万滴。

那火离不了岸,往前延伸了几寸,但就是过不了江。

“哪儿来的野火?狗一样!”新伙计在吵闹的雨声中骂道。

七郎正浅浅松了心神,星星点点的石头却飞过来,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脖子,七郎当即反应过来,拿起手中撑船的竹竿打开了石雨,他顾前,新伙计顾后,石雨再不能近两人的身。

猛然间,七郎看见远处冲过来一块巨大山石,是要置他们于沉舟的死地,脱口就要叫出新伙计的名字,但是到了嘴边什么都喊不出来,额头出汗,都混进了雨水中,他只好一把将新伙计拽到身边。新伙计也看到了那块山石,比小舟大,撞下来两人只能沉江。

山石斜飞过来,越来越快,却在半途分裂成了石锥,七郎反倒不那么怕了。石锥比石雨大比石雨重,竹竿的尖端打不动,却可以用竹竿的中段和双手配合着躲过,虽然还是磨破了七郎的双手——新伙计也差不多。

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好像石头也是这样觉得的,于是不再变成石锥,一块足足有三十叶小舟堆叠一起来那么大的的石块维持着最原始的样子,巨大沉重,却快得如同轻盈的离弦箭,飞速冲来,亦将雨幕割开。眼看石块就要落到两人头上,再往下一寸就要舟毁人亡,小舟却避开了石块,速度之快让两人都没站稳,单膝跪在小舟里。

新伙计没回神,七郎也是一愣——这江面竟然听了他的话,把小舟推开了。巨大的石块扑了空,掉进江中,掀起巨大的浪涛,水哗啦啦地落入船中,本来就受到大雨灌注的小舟早早积满水,现在更是再多一滴就要沉。

紧接着,他们淹没在水里的身体逐渐感受到滚烫,小舟冒出白雾,舟中积水从底部钻出许多细小的气泡,转眼之间气泡越来越大,在水里撑着的手和脚受到了四面八方的加温,衣裳也灼热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在星际开密逃

贵妃娘娘千千岁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3进1,薄纱情敌带走神尊
连载中Jol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