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野

微风从三妄殿的后山吹过,后山隐秘的那条小路上,色彩单调暗淡。如若咸还穿着那条三彩的裙子,那将会是这里唯一鲜活跃动的色彩。可惜她把裙子换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护神的衣裳。

“咸认路,”罔罗陈止步站在原地,对明极道,“我会在三妄殿等素河大人来。”

明极简单颔首后就转身离开。

咸站在明极身边,背着两只手看向目不转睛人罔罗陈,罔罗陈察觉她的目光,无声地问:“干什么?”

咸朝他嫌弃地瘪嘴摇头,同时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腿支撑着身子慢慢向后转,抬起来的脚一落地,她就小跑几步跟上明极,道:“明极大人不回头看看吗?”

明极问:“怎么了?”

咸盯着自己正在往前走的鞋尖,耸肩回答:“也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回头看看。”

明极心中生疑,回头看了一眼。

咸也跟着转头,只看见她那父神仍旧站在原处目送他们,却在两人回头后有些意外,只来得及笑一下,身边的明极大人就把头转回来望着自己问道:“有什么异样?”

“……”咸仰头笑着对明极道,“没有异样——没有变过。”

说完两人继续赶路,就在神域里穿行。

虽然一个神域里住着一百个护神和五百个半神,但神域太大了,若是均分,一个神也能拥有无数山头;即使天神已经尽量将自己神域中的护神部和半神部聚集在一起了,每位神依旧能够拥有五六个山头,因而整段路程上人迹稀少。

并非他们非要在护神和半神居住的范围里行路,而是他们要先去的地方只能穿过这个范围——他们走的已是兼具“最快”和“最隐蔽”的路了。

咸时刻探查着四周,忽然,她对明极问道:“明极大人觉得我父神怎么样?”

“……”明极不好拒绝回答,只能思索着回复,“……不胜感激。”

咸:“……”

咸又绞尽脑汁地努力把话说清楚但又不能太清楚,道:“不是……这种。不是你觉得他为你做的事情怎么样,是,是,他这个人——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这似乎太过于为难明极,沉思许久后他很是费力地回答:“真的……谢谢他。”

咸偏偏头,满脸一言难尽,用尽全身话术才从嘴里憋出一句:“不不不,就是,就是……就是——你觉得这个人在你看来,有什么秉性?从他做的事情中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极从未觉得有什么事这么难以理解过,他竭尽全力地理解咸的问题,脑海里回忆起四百年前罔罗陈当着众神的面放出一支火矢烧了施化台,两百二十年前又顶着被牵连的风险想方设法把自己从判神台上救下来,对此大概有了一点模糊的感受。

最后他似乎想出了贴切的词,极其不容易地道:“有点……蠢。”

咸:“……”

完喽,父神大人,连“蠢”这个词都用上了,你彻底没救喽。

但她不死心,继续道:“确实有一点——但他很好很好,十年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他很会关心人,也很风趣。他也不止有蠢啊,他也有别的啊:比如他是窥探到彼境疾神之力真正用法的天才;比如他下棋只输给自己过;比如他什么也不图地耗时耗力地刻了三株石树,比如……”算了,不比如了,再比如也还是蠢。

于是咸自暴自弃,不再一一举例,与明极静默地同走了一段路,正当她在腹诽批判那个不争气的父神,明极突然出声了:“他很好。”

咸雀跃一阵后又立马不甘心,问:“只是很好?”

明极没有回话,她就盯着脚下的绒绒的草,许久之后,她低落地开口问明极:“明极大人……如果我父神真的到了死的那一天……你会怎么办?”

明极:“……我可以给他神力。”

咸咬唇,失落又觉得可悲,轻笑道:“他不会要的,他那么蠢,怎么会要你的神力……你会怀念他吗?”咸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仰头去看明极。

明极看着远方的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哎呀,肯定不会,”咸连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没有了,故作轻松,主动说出了答案,“毕竟你们见得也不多。”

“……”

说完她就害怕这话说完会让明极有负担,急忙接道:“不过明极大人你也不要多想,你的寿命就像那边的雪山。”

咸伸手指向天际,但那里只有连成一片的紫色低矮山丘。

“——我们呢,是看不见的。也像天外之水,上面的人,不知道你会往哪里流;下面的人,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你不可能记住自己发生的每一件事,不可能记住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可能我们对你来说才像流水。”

明极:“……”

咸:“……”好像更让明极大人负担了。

山脉在远处,远比目光丈量的距离更远,现在他们的脚下是一片缓缓起伏的旷野,风一吹拂,一望无际的草浪“沙沙”作响。

明极身上的衣服是三妄殿里的,是几百年前的旧制。他自己的衣服一向是在半神送来许多件里挑一件最简单的,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了。

似乎找回了一点为数不多的旧自在。

目光所至皆为绵延丘陵,四方无路,八方有风,只有脚踩住的草不会动,只有脚才能走出这片遥遥无际的紫色原野。

就像一千年前的明极睁开眼后走出此界的一片石原。

彼时,恍若鸿蒙之后,希夷之末,四周像是天地初开一样寂寥,明极像是初生的天地一样茫然。

不知“天”为何物;

不知“地”为何物;

不知“我”为何物。

他记得那片石原的表面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清水,没过他的脚腕;四周无山,八方无风,只有脚踩过的地方会荡漾起涟漪,只有脚才能将他送出苍茫的石原。

两界神天的历史并非是清晰的,如今众神对天神界过往的了解都源于神衍所的考据。

根据考究,当两界被划分出来时,天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斩灭诸神。

那场山川分裂持续了至少一个月,所有诞生于明极之前的旧神在那一个月里经历了不可逆转、无法拯救的大消亡。

每时每刻都有可能降临的灭亡悬在每一位神的头顶,有的旧神仍在为了存活而挑起战争,但也有旧神在死亡到来前将天神界的旧事刻于石头,最后从时间手里夺到了讲述天神界过往的机会。

后来的两界初神一一降临在新生的土地上,纷纷从孤寂的角落里独自醒来,天神则在天机仪旁边苏醒。

新天神长出神志花了三年,众天神找到“己”为何物以及“他者”为何物花了一百年;众神分工共建神域、发现各自脚下土地的历史花了一百年;此界和彼境相互找寻对方,找到了通向人间的方法又花了一百年;直到第三四百年的时候才定下了两界如今的雏形,后来就是众天神对两界管理统治不断地推陈出新、革故鼎新。

时间太久远了,久到明极已经不记得给他披上第一件衣服的人是谁了。

同样,他不记得自己的第一个笑容给的是谁,不记得自己相信的第一个人是谁,不记得害怕自己的第一个人是谁,不记得剥夺他的自由和快乐的人是谁,也不记得第三百五十年的时候先给了他一刀的人是谁。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一个也不剩。

所以那段过往明极也没有记得的必要。

罔罗陈说的那些仇那些怨,明极如今看来,大部分都感触甚微,那是他的生死之事,他却犹如置身事外,事不关己。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如今活着的那些人就会像过去的那些人一样消亡,那么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亏欠,终将会像他最初的欢乐和自在一样消亡,变得毫无意义。

一千年恍恍而过,人死了很多,却什么都没变,仅仅是将他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地方从石原变成了雪渊。

大孤,大寂,唯一的声音源于自己的胸腔。

……还有身后的脚步声。

——咸稍不注意就发现自己落后了许多,直接将裙子拉起来别在裤腰里,当即迈着步子跑上来,她这才发现之前明极大人一直在迁就自己的步伐速度。

可是赶时间的是明极大人,所以她加大加快了自己的步幅。

他们走出了那片丘陵,最后绕过几座小山,来到一座小院前,小院焦黑,像被烧过。

“叩叩——”

咸敲了敲木门。

“吱——”

门打开后,一个身量修长、双目黯淡的男人出现了,他表现出不明显的意外,松开抓住门锁的手,先后对明极和咸行礼,“善神大人,咸大人。”

两人一一回应。

咸向他说明了来意,男人就邀请他们进院,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小厢房里,门一开,一个穿着敞领的女子就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垂下来的双腿看上去绵软无力。

她身上是护神的衣服,她是位女护神。

走进来,站定,明极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你与京渡之死有关?”

低着头的女护神缓缓昂首,那双冷漠狠绝不输明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嘲笑——她确实也发出了一声嘲笑。

笑完她说:“其实可以无关的——只要你们认为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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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进1,薄纱情敌带走神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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