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极从人间回来时,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彼境火神的第十八神域,现在他要回去了。
之前姜栝端着那个烛台说“乱”,明极在脑海中舒展开两界神天的全貌,除却十八神域那几座流淌、翻滚着熔浆的高山,他实在是找不出哪里还有姜栝描述的那种“乱”。
那滚烫灼热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上四处流淌。
叫人手上……怪怪的。
——不过无关紧要。
其实去十八神域也不是太要紧,毕竟明极逆来顺受惯了,从六百五十年前两界神天把他困住开始,他已经鲜少有主动要去做的事情了。
如果变故从未发生,他将一直逆来顺受下去。从前明极巴不得有什么东西来取走自己的性命,现在却不行。
他不能被那个无端冒出来的法器夺去性命。
他垂在一侧的手无意识地轻握,拇指的指腹蹭过食指的侧面,回忆起神力从他身上流失的那种感觉。
从二十六神域到十八神域熔岩山的方向明极大致还记得,若想争一点时间,就该找匹马策马过去,但不好找。彼境的马不如此界多,甚至那些野马在最初都是从此界特地迁过来养的,由此界疾神和此界命神两脉天神庇佑其存活。
三妄殿有马,明极没说要,罔罗陈也没说给,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匹马碰不得——尊者诏灵带人来巡查,马匹可不能无端消失。
那就一边赶路一边在山丘上找一匹野马好了。
……两匹。
“七郎,这是什么恶草荒凉地?什么时候才能回你家去?”荒草荡荡,姜栝嫌弃地踢了踢,然后跟上明极,“虽然方才待的那地方瞧着挺气派,咫尺间也挺有匠心,不过还是你家好——心头舒畅——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这人的聒噪使得各种虚飘起来的思绪猛地坠在地上,明极本来就头疼,被这一吵,更疼了。
只能去看看远处,可是放眼望去别说野马,连块高一点的石头也没有。
连姜栝都说道:“该有匹马的,怎么没从家里带出来?”
他自顾说着,明极却什么也不答——厌烦,心中无端厌烦,不是平常嫌姜栝打破他独处的安静的那种烦,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浮躁和怒意,是他主动让这些浮躁和怒意围着自己,免得姜栝口中的什么“马”什么“家”靠近。
姜栝每叫一声“七郎”,这种厌烦就会高涨几分。
要不是现在有带着他的必要,明极真的会掐断他的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偏偏就是——不、能。
那还能怎么办?只得继续朝十八神域走了。
迈了一步,忽然有什么力量拽住了明极的腰,明极低头一看,自己腰上挂着的一截绳子绷直了,另一头连着的是一个香囊,正是罔罗陈亲手借给他的那个。
香囊被姜栝轻轻拽住了。
明极瞟他一眼,他拽着香囊缓缓说道:“山有誓,海有盟——不知为何,你带着别人给的信物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这人前一刻分明还吵闹不止,后一刻却突然低落得不似同一人。
“不自在”——他也是有脸面说“不自在”,明极心烦至此都还没对他说什么。明极收回视线时把香囊夺了回来,直接摘下来装进怀里。
幸而姜栝这会儿没什么掏人怀中物的心思,只道:“给你香囊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明极不在乎亦不好奇,缄口不追问,专心赶路。
倒是姜栝憋不住了,问:“那是你什么人?——我竟从未见过。”
他问完,耳畔就只有草地被踩踏的声音。
姜栝追问:“那人你信吗?”
明极敏锐地扫过去一个眼神,淡淡审视,姜栝却无知无觉。也不知怎的,明极漠然地回了他一句:“不全信。”
姜栝:“那我呢?”
明极又不回话了。
姜栝继续道:“我总觉得你在瞒着我什么,我知道这里没有书坊不需要我雕版,但此处绝对不简单。”
明极:“此处什么也没有。”
姜栝:“有你。”
明极:“没有。”
“有。”
“没有。”
“有。”
“……”
明极烦躁地把姜栝甩在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渐明,一条横在山野之间的清溪映入眼帘,在溪边饮水的马匹也一齐映入眼帘。
野马无鞍。虽然无鞍的野马不好骑,但又不是没骑过,先带着野马走一段路,不躁不逃了就是骑马的时机,只待找好地势借一下力就骑上去了。
有明极在,甚至还要更简单一点,不必等野马平息,善神之力稍动手脚便可让野马收敛性子。
两人不怎么和善地朝野马走过去,野马只是饮完水站在原地,不闹也不跑,任由明极扣着颈押走。
找到能够借力的地势,明极上了马,用神力将马匹控住,朝姜栝伸了手——他可没心情耗费时间专程为姜栝再找一匹马来。
姜栝顺着明极伸出来的手移动视线望向明极没有情绪的双眼,手搭上去了。
一路驰骋到十八神域。
马蹄下的草逐渐稀少,泥土渐渐龟裂,直到马蹄停下来在原地打转,踌躇着不肯再往前迈一步,不远处也端着几座灰黑的山,流出来的熔浆发着光。
人一落地,野马就像被无形的热气拍了一下屁股,扬起沙尘,萧萧地跑了。
上空不见天日,天穹下,涌动的岩浆从赤红的山口冒出来,流下高山,如同暗红的河网。巨大的山口将每一支熔浆流衬得纤细,然而当人身处其中,才发现人影渺如一粟,仅是一条小小的分支就已经让人仰望却步。
这里离众神居住之所很远,四处根本就看不见彼境的那种紫山。
在最中央的火山外,围绕着一层一层黑色的山,张牙舞爪,宛如巨兽被埋葬后只留下枯枯的尖爪在土地外。
“……上清谓之‘天’,下浊谓之‘地’——这乱象炎地,倒像是清浊不分,成形,不成体——七郎,我们到这稀奇地来做什么?”姜栝眺望远处的黑山,不由感叹。
“够‘乱’吗?”明极不理会这多余的感慨。
“什么?”姜栝未曾反应,而后迎着明极要杀人的目光回忆起自己之前的言行,“够,够了——可是来这里要做什么?”
明极心中稍许满意——如果姜栝敢说“不够”、“来错地了”,明极真的会让他受熔岩之苦——纵是他顶着“凡人”之名表现得很无辜也不能幸免。
他不过多解释,只说“看看”就迈起步子绕开熔浆河网走到那嶙峋的黑山之间。
步伐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熟知,这路途看似不遥远,真走起来却无比费时,着不着急都得花时间。
天是暗的,地是亮的。既然姜栝之前能凭借肉眼看出那个无名法器的来源,明极并不觉得他现在蠢到不知道自己带着他来找什么。
明极只是想一探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取走自己的性命?
就算到头来白走一趟,也当成是躲一躲众神。
不会太久了。之前素河来信,说他已在彼境,走遍了北边五境,要开始南下。十八神域在彼境南边,按时间算,素河应当离得不远,等飞鸟再次带来回信,就可以让素河带着他找寻到的神力来会合,不必再让他翻遍两界找神力。
就快了。
不知是因为心知不会等太久,还是因为一路迎风策马,明极此时的心情竟然还不错。
“七郎,等会儿等会儿。”
“怎么了?”
姜栝猛地驻足,像是被那平静的三个字定住一般。
明极只当他发现了异样,回眸一看,无事发生,没骂他大惊小怪引人误会,又看向前路。
“……”姜栝缓了缓,疾步上前,“没怎么,就叫你等等我。”
“嗯。”
“!”
他说“嗯”。
七郎说“嗯”。
七郎甚至不嫌麻烦地回了一个“嗯”!
——姜栝又没脸没皮地嬉笑着跟在明极身侧了。
若是明极知晓他在想什么,必然觉得他已经蠢得失去了心智,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接下来的路也并非是明极一直领着,快到那几层黑山的时候,姜栝拉住明极的手臂,伸手指了个地方,道:“那边走。”
明极便照着他指的地方走。
走入黑山,才发现这黑山很薄,和这片巨大的熔岩炼狱之地比起来,它们就像几片锐利的薄刃,直刺云天。
在这些“薄刃”之中,姜栝说往哪儿走明极便往哪儿走。毕竟炼器之事明极一概不通,姜栝说他通晓,那就姑且信他一次。
走着走着便发现了一丝不对。
有风。
有一股不属于彼境的风。
护神的神力不分彼境和此界,那么这道熔岩中的清风只能来自于此界天神中的某一个。
而且只有那一个。
惊世殿中的几段话忽然闯入明极的脑海——
「那个此界风神李不如不简单,到惊世殿后我从未见过他,不知他有什么企图。」
「他与此界风神设伏我,我大意了,中了他们二人的计,被他带到了惊世殿。」
明极顿足,岩浆的赤红光渗进黑山,幽幽地映着他难以迈步的身影。
他盯着领先自己半步的姜栝,视线还没看稳,姜栝紧随其后地停下来,回头与他对视道:“七郎,我怎么心里发毛?像是,像是……”
“——像是有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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