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点钟，办公室里空荡荡的。
同事过来拿合同文件，意外发现一个工位上的电脑还亮着光，朝着那边探头看。本该是午休的时间，怎么还有人在。
“嘉宝，你怎么不午休啊？”
“要改稿。”
声音听起来有点软，趴在那儿的人焉了吧唧的，细伶伶的胳膊支着桌面坐起来，收起了设计稿和铅笔。
她的脑袋朝着这边转了过来。
那是很精致的一张脸，柔软的小卷发，桃花眼泛着水光，眼神却总透露出阴郁懒散，有种倦怠感。
嘟囔一声：“好饿。”
瞧着让人心软，王媛媛忙问：“嘉宝你还没吃饭呐？”
“活都干不完了啊……”
拖着长长的尾音，夹杂着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王媛媛走过来看是什么情况。她俯身手搭在顾嘉宝的椅背上，脑袋凑上前。“这不是上次交出去的，已经定稿了么？”
顾嘉宝停下，胳膊撑着脑袋，侧头看她。“嗯，客户临时变卦，不满意要改。”
“又要改？都改多少次了？”
王媛媛看她这么熬，从抽屉里拿出面包，给她垫垫。
“谢谢。”
顾嘉宝接过她递来的肉桂卷，舌尖尝出里面大概是放了不少黄油，表皮酥脆，里面却松软不干巴。
紧赶慢赶总算是弄完了，她囫囵吃了两口，把没吃完的肉桂卷用油纸包好，塞进包里，又把保温杯拧上。
“不休息会儿？”
“睡不成了，等会儿还得出去交稿子。客户一定要见面，说什么网上不好沟通。我只能跑一趟腿了。”
王媛媛觉得不可思议：“还得跑一趟，对面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么？”
“你还真说对了。”
顾嘉宝疲惫无奈：“是郁家的千金小姐。”
王媛媛讪讪，还真是千金小姐。
她问：“是不是经常登上八卦小报的那位，郁莎？”
一猜就中。
郁家是南城有名的豪门望族。
一个月前，郁小姐过来定珠宝。
按道理讲，这种贵重珠宝的定制工作是轮不到她头上的，顾嘉宝在公司里资历尚浅，入职年限不够，还是个初级设计师。按规定是不给做高端定制的。
但碰巧了，前阵子组内的资深珠宝设计师兰姐很忙，人在出差，就把一个VIP客户的珠宝定制交给她。最新入职的这一批珠宝设计师里，最有灵气的就是顾嘉宝。兰姐美名其曰为给她锻炼的机会。
只是这位客户郁小姐，实在难缠。
这样的优渥家境，人家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得罪又得罪不起，讨好也没那么容易讨好。
在职场混得没几个傻子，王媛媛很快就想明白了。不忿地嘟哝道：“兰姐还真是，把这么难缠的客户单子扔给你……”
“算啦，反正提成也归我。”
顾嘉宝是个挺能想得开的人，她拿上设计稿纸，小心地卷成一个圆筒，放进包里。从写字楼里出去，挤地铁赶到郁小姐给的地址。
个人工作室。
在南阳路73号，装潢得非常漂亮前卫，推开玻璃门迈入，迎面而来就是不要钱似的冷气。
门店两排玻璃柜子里摆放着的也全都是珠宝。
这位郁小姐人刚从英国留学回来，也是学珠宝设计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拿着家里的资助开了工作室。要不都说人人都想做富二代呢，她这样的人生实在让人羡慕。别人拼命几十年奋斗都未必能有的东西，命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同行之间有忌讳，难怪兰姐不愿意接这位大小姐的单子，找借口出差去了。
顾嘉宝倒是不在乎，来者皆是客。
“你好，我找郁小姐。”
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我们老板她刚刚出门去了。您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嗯好。”
顾嘉宝在旁边等着，前台打电话说明了情况，然后嗯了几声。
挂断之后，前台面露尴尬。“不好意思啊，顾设计师，我们老板说她正在见贵客，不方便跑过来，她说能不能麻烦你去一趟这个地址。”
又得跑一趟。
估计脾气再好的人都会恼火吧。
顾嘉宝稍微克制了下，长呼出一口气。“把地址给我吧。”
谁让她命苦呢。
偏偏刚推开玻璃门出去，她又赶上了一场雨。出门忘了带伞，就是会准时下雨啊。顾嘉宝只好认命，匆匆忙忙地跑进地铁站，人已经快被淋成了落汤鸡。在路上又耽搁了一个多小时，用地图导航来回换乘，手机的剩余电量也不多了。
赶到的时候，顾嘉宝的耐心已经快到了尽头。
香舌咖啡馆。
什么怪名字？
推开清晰如镜的玻璃门，咖啡的醇香气味扑面而来，顾嘉宝快步走进去，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刚做的卷发，炸毛了。妆也花得差不多了，黑色眼线洇得眼下乌青。
她整个人像是刚被炮轰过一样。
算了，就这样吧。
顾嘉宝用指腹轻轻刮了刮眼下的柔软皮肤，又从包里抽出设计稿，踩着白球鞋径直朝着6号桌走去。
“郁小姐。”
玻璃橱窗边，郁莎手托着腮，她正在看外面行人出神，闻声扭头，似乎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过来的人是她。
诧异道：“顾设计师。”
顾嘉宝从包里掏出卷起的稿纸，攥在手里，递了过去。
“上次郁小姐说不满意，我按照您给出的要求改了，现在设计稿也带过来了，请过目。”
郁莎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缓缓放下。
她唇边带笑，接过设计稿。
“请坐吧，顾设计师。抱歉因为我的原因让你跑了一趟，别站着了，我给你叫杯咖啡。”
郁莎看着她的头发，似乎很想笑，但又忍住了。
咖啡价目单被那双纤细的手推了过来，杏粉色美甲很长。
顾嘉宝有些拘谨，就近在她身侧的位置落座，将帆布包放在腿上。紧接着扫了一眼单子的咖啡价格，顿时没了胃口。
“我就不用了。”
她迎上郁莎望过来的目光，动了动有些干涩的嘴唇，解释：“您确定没问题的话，我这边就回去了。”
郁莎轻笑。倒是没有强人所难。
“行吧。我看看。”
缓缓捋开了那张设计稿纸，素白的稿纸上铅灰勾勒的蛇形手链设计摊开在眼前，极具个性，大胆的冲击力迎面而来，郁莎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态才终于有了些变化。
让人改来改去半天，她也无非是真的确认了一件事。人家的确是比她有天赋有才华。
这才叫气人呢。
她出身优渥，又一路念最好的学校，结果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钱学出来，却比不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设计师。
听兰心说，她还只是个初级设计师。也不是什么名牌学校毕业的。
“这次的设计，您还满意么？”
顾嘉宝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
郁莎再不复刚才的轻松，抬眸看她。“这么短时间设计出来的？”
“嗯，是的。”
顾嘉宝早已经精疲力尽，懒得再多想什么。不知道这次这个大小姐又要挑什么毛病。抬眸看了眼窗外，不知道这个点回去的话，等到家了天会不会黑。
“其实也不是很合我的心意。”
郁莎微微皱着眉头，紧接着脸上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但是你都已经改了这么多次了，那就这个吧，不用再改了。”
听到这样的转折，顾嘉宝松了口气。总算是让这位大小姐点头了。
“那好……”
但也许是她脸上闪过的某个表情，敷衍了事的态度又莫名惹到了郁莎，这位大小姐突然发难：“之前让你改了那么多次，你好像没什么自己的坚持，让怎么改就怎么改？”
顾嘉宝对她没由来的话感到不解，配合也有错？
但表面还是客套地回应：“能让客户满意不是很好了么。设计师有自己的审美观念固然很重要，但最终作品还是要面向更多的人。”
品味这种东西本来人各不同。
这位千金小姐露出了一种难以理喻似的表情。噎了半天，冷笑一声说：“人云亦云的借口罢了，你还真是不知道珍惜啊。”
顾嘉宝实在意外。
按照常理来看，不应该是她对富家千金讲这种话的么，生来就有，不知珍惜。
郁莎又是一副懒得跟她说话的模样，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算了，估计你也就只在乎能不能赚到提成钱。”
话直白难听。
但顾嘉宝倒是无所谓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家也没说错。
她本来是无所谓的。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郁莎，我待会儿可能还有点事，不能陪你回家见你姐姐了。”
很冷清的声音。
听起来很耳熟。
顾嘉宝在那个瞬间脊背僵直。平淡的生活在这么一个或偶然，或必然的瞬间划上了休止符。
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恐惧。她的脑海一片空白。被熟悉的声音勾起无数回忆的碎片，生涩疼痛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似乎没办法做到得过且过，心如止水了。
说话的人距离她们不到半米的位置。
郁莎看向对面的人，站起身：“你要走吗？有事情的话就先去忙吧，我没关系的。不过我姐姐还挺记挂你呢。你们两个应该好长时间没见了。”
从她嘴角扬起的笑容中不难看出，对方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
“替我向你姐姐问好。”
“那是当然。”
听着两个人谈笑自如，顾嘉宝感到坐立难安，祈祷着眼前的事情快些结束。
可偏偏天不如人意，身后的人并没有立刻离开。
温语槐穿着烟灰色西装，皮肤冷白，五官寡淡普通，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眼神倒是很锐利，透着一股阴郁。
很典型的，一副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面孔。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高智感。
“这位是你朋友？”
顾嘉宝如芒在背。
郁莎笑着否认：“不是的，是我之前定珠宝负责的设计师。过来交稿的。”
她没有打算介绍二人认识。
只是听到设计师这三个字，温语槐唇边的笑容僵住。
刚才看着背影倒是很像，不过这些年见过相似的人何其多，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但设计师的话，还真有可能是。
温语槐心脏像是遭到了一记重锤，几乎要停摆，只是她没勇气上前验明。
片刻后，温语槐说：“嗯，那我先走了。”
很淡的语调。
郁莎挥挥手，“那你开车慢点。”
后面发生了什么，顾嘉宝已经没有了清晰的记忆。
等人都走光了，她才长舒一口气，去卫生间洗了一把憋闷的脸，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转身走向人流。
偏偏是这么尴尬的时候，她脑海里回荡着郁莎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只在乎提成钱。距离这么近，是听到的了吧？
像是乌龟一样缩起来就好了。
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会这么狼狈。
八年后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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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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