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后方有一处荒废已久的浴池，龙首干涸，池底积尘。是虞汐费了大力气清洗注水，才让它勉强恢复使用。
此刻，温热的活水正从擦拭干净的龙口中缓缓流出，蒸腾的白色水汽氤氲满室，模糊了视线。水面上漂浮着她备好的薄荷、藿香与肉桂，湿润的香气随着热气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褪下的衣衫随意叠放在池畔刚擦拭干净的矮几上。玄溟整个身体沉入热水里，只露出脖颈与锁骨。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肌肤在热意熏染下透出些许血色，连带着那张俊美的面容也透出几分生机。
虞汐一脸震惊，不敢相信他真的脱光了。
但转念一想，在古代，下人从来不被当人。那么他们不介意似乎也不奇怪。
水温够热了，她往里面添加香料和花瓣，水汽蒸腾，浓香馥郁，就连她这个没洗澡的人也感觉浑身被浸透了：“殿下。水汽太重了，香料也飘得到处都是，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玄溟缓缓睁开眸，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滚落。看着她那无所适从的模样，唇角勾起一似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听你这语气，似乎还很失望？”
“没有！绝对没有！”虞汐矢口否认，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我就是，陈述事实。免得您日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亏了还要找我算账。”
玄溟露出了不在乎的神情：“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虞汐用小舀子舀水浇到他身上，目光随着水流自脖颈一路向下，不由得愣住了：“殿下，您身上好多疤啊。”
好几……甚至是十几条。有的相互交织，有的一条条压在一起。盘结的蛛网一样。看上去颇为狰狞。
“我这一百年几乎是在刑台上过的，有伤不是很正常？”
——她又露出那种伤感的表情了。
之前从凝香轩回来，她也露出这种表情，为丽美人难过，为她肚子里的孩子难过，甚至用香炉给那孩子点一炷香哀悼。当时他难得开口安慰人：“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不是吗？至少你以后去凝香轩挖土不用躲着别人了。”
结果她一脸委屈地看着他，说他漠视生命，说他没有心。
玄溟只觉得好笑：孩子的父亲不悲伤，兄长不悲伤，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反而悲伤上了。
这跟把别人家的棺材搬到自己家有什么区别？
“之前您不是跟我说天族皇室有自愈体质吗？”
玄溟挺意外的，当时自己不过随口一提，她竟然还记得……
他都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的话被别人当回事，是多久之前了。
“自愈只是伤口恢复快，又不是不留疤。——好了。”估计再说下去她又得像对丽美人那样同情心泛滥了，玄溟可不想看她掉眼泪，也不想要她的怜悯，于是果断终止这个话题：“水温升高点。有点冷了。”
她调高水温。
“不会太烫吗？”
“正好。”
......
玄溟的发质很好，又黑又浓密，摸起来湿滑像丝绸。
她帮他清洗头发。眼睛不能到处看，索性就盯着他的脸，辨别哪一部分随辛妃，哪一部分随天帝。
——眉毛毫无疑问是随天帝的。笔直如剑，流畅得像一笔画成。
眼睛随辛妃。
嘴唇很薄。比起辛妃，还是像陛下更多。
总结下来，父母相似度七三开。
整个人还是隶属于中式的俊美。
只在眉眼间泄几分蛊惑人心的妖冶气。
洗完澡，虞汐把衣服拿来给他穿，自己去一旁把池子里的水放掉。
“殿下，您洗的舒服吗？要是觉得还不错的话，我们以后定期来。那这浴池，我就不把他封起来了。”
这个浴池，虞汐本来打算封起来填上土种地的。但是从别的宫女口中得知其他皇子都有浴池沐浴，所以连夜清洗，给玄溟也做了一个。主打的就是一个人人平等。
玄溟母妃还在时，经常引水沐浴。当时宫里有数十个宫女伺候，知道洗澡麻烦，但也不觉得有多麻烦。这次看虞汐一个人忙里忙外，方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不会很辛苦吗？”
“不会啊。”对于喜欢的事，她从来都做的很有激情。
“那你就留着吧。”
......
玄溟很困，躺在床上眼皮打架，眼见着就要坠入梦中。
虞汐突然虫子一样从被窝里探出头，小脸通红：“殿下殿下！”
玄溟被她吵得都要脱敏了。连眼都懒得睁：“什么事。”
“你感不感觉今天屋里好香啊。”
玄溟翻了个身：“是香料的香味吧。”
“是的殿下。是您沾上的香料的香味。”她抬头看天上，仿佛香味有实体似的，正飘在她面前：“殿下殿下。以后我们每天洗澡的话，是不是每天都会有这种香味啊。”
玄溟含糊地“嗯”了一声。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凡人的悲喜都好简单。
因为一点小事伤心，因为一点小事快乐。这就是寿命短带来的影响吗？
他见到的仙人因为活得久了，即使情绪没有麻木，也素来是悲喜不形于色。
得到准许，虞汐很兴奋，跟他分享了另一个见闻：“对了殿下，我今天去取水的时候，发现天池与碧川交汇的那块地被人种了果树。”
虽然那里不属于锁仙台范畴，但因为离锁仙台很近，加上平日里没人会涉足这里，所以虞汐一早就把它定位了未来可开垦的土地。结果被人抢了先。可恶！
“不过有一说一，那里的果树种的还是挺好的，行距合理，采光充足，看得出来是懂行的人种的，”她看着天花板，掰着手指絮絮叨叨：“殿下，您知道在哪里种树的是谁吗？”半天得不到回答。她胳膊支起身子，朝床上看去，乌黑的秀发自发簪处散落：“——殿下？”
啊……
殿下好像睡着了。
她决定不打扰，将被子拉到肩膀上，闭上眼睛睡觉。
......
虞汐新开垦了两片土地，外加还要预留洗澡和清理浴池的水。耗水量一下子就上来了。哪怕把水引到门口的缸里，一桶桶搬到结界内也很累。虞汐于是提着斧头去了后山。
玄溟去看时，发现虞汐拿着斧头“乒铃乓啷”地砍竹子。
灵竹被一杆杆砍断，再被她挨个用刀子剖开，最后以藤蔓捆扎固定，搭起一条条引水竹渠，一直绵延至结界外。
想用水的时候，只消站在渠口尽头，驱动法术召水。被召来的水便顺着竹渠淙淙流入，一路蜿蜒至院中。
确实比用水桶苦哈哈地运水要省力气。
“还有一些剩下的……”她看着没用完的竹子，突然福至心灵，扭头对他道：“殿下，我给你做个水漏斗吧。平日里看时间用得着。”
玄溟一时想笑。
他一个困在牢笼里万年出不去的囚徒，知道时间又有什么用？
让他感受到时间流逝的缓慢，更加度日如年吗？
不过虞汐那边已经风风火火地开干了，他不想扫她的兴。于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
“是，陛下，臣会告诉影族的使者，您不喜欢他们进献上来的秀女，让他们自己再带回去。”云内侍领命，但并非立刻退下：“还有一事，陛下。——杨妃娘娘说今日天元节，她在院里摆宴庆贺，托我陛下是否过去一同庆贺。”
天元节是天族的节日，放眼后宫，也只有杨妃这个天族出身的后妃能和他同庆了。
杨妃在天帝还是失意皇子时，便执意下嫁，带来了杨家的势力。
从后面看，一个天族将军的势力算不得什么。但对当时人微言轻的天帝而言可谓雪中送炭。
后续夺嫡过程中，杨家也出了不少力。
按理说杨妃是贫贱夫妻，杨家是从龙之臣，帝王登基后她该是过的最好的人，奈何天帝对她确实没有什么情感，除了新婚之夜，和天帝母妃要求的那几夜，几乎没有去过她那里夜宿。
——不过这也是云凌佩服杨妃的地方，后宫中，不少人为了争夺帝王宠爱不择手段，致使触动天帝底线，引来杀身之祸。而杨妃这个最该“急”最该“恼”，最有实力“不择手段”的，却似乎最沉然。
她从不过问自己母族的事，也不让兄长过问自己在后宫的处境。
虽然生下了长子，却也从未显露过野心，更没有仗着美貌与其他妃嫔争宠，每天忙着处理后宫事务，鲜有收买内侍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顶多也就像现在这样——在陛下旧人已逝，新人未补，晚上不知去哪里时，托云大人问一句“陛下是否有意到宫里共庆佳节”。
陛下其人冷心冷肺，最易对他人心烦，但杨妃侍奉千年，愣是一次都没讨陛下烦心过。确实也是有手段。
天帝也想起了杨妃的好处，但还是说：“杨妃执掌六宫，万事叨扰，难得有个放松的时候。我就不去扰她心烦了。”
云内侍道了声“是”。
“曜儿最近如何了？”
玄曜，陛下与杨妃的长子。属实是皇子中的无能之辈，但胜在有一个处处为自己谋划的母妃。
“大殿下正随司禄星君整理文牒，学习赏功文书之拟定。据说兢兢业业，通宵达旦，极为刻苦。”
天帝轻笑：“他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不够刻苦。”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似乎也在为这个没用的长子感到头疼：“罢了。云卿，你亲自去看看，若章程文理尚能明晰，便着手拟个章程择一处安稳富庶的封地，让他出宫立府吧。”
......
琼宇宫内，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镜前，微抬着头露出自己的脖颈。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躁。
杨妃为她整理衣襟，不时望向那酷肖其父的脸庞，目光中满是爱怜。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儿子于法术一道天赋平平，于战阵之上亦无建树，在这天才辈出的天界皇族中几乎可称“废柴”。可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唯一的骨血。即便他再不成器，她也做不到放弃他，只能竭尽全力为他铺好脚下的路。
“曜儿，”她柔声叮嘱，为他正了正玉冠，“稍后云大人前来考校，你定要沉住气，好好表现。”
玄曜烦躁地偏过头：“母妃，云大人是玄溟的人，他素来看我最不顺眼。我表现得好与不好结果都不会有差别。”
“胡说。”杨妃轻声嗔责，“云大人是陛下近臣，处事最为公允，怎会是无故偏私之人？”
“他是父皇的亲信不假，”玄曜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与她分辨“可母妃难道忘了？在成为陛下亲信之前，他曾在龙衍、桑霖两位将军麾下效力。这两位将军可都是玄溟的舅舅。百年前为了他能登上皇位，不惜掀起叛乱。云大人作为他们旧部，怎么可能不向着玄溟？”
“正因他是两位将军的旧部，才更不可能向着九皇子。”眼见玄曜皱眉张嘴还要和他争辩，杨妃拿出母妃的威严喝断：“好了。此事休要再提，你只需要记住云大人为人公正，只要你应对得当，他自会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之前给你的几个策论要点你可都背熟了？云大人待会会从那几个问题中抽问。趁他现在还没来，你再去偏殿温习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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