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照破了雾膜,彩色眩光里,一老牵着一小,慢慢爬上山坡。
逆着光,那驼背老者白色的乱发如同蒲公英飞舞,斜挎着大木箱,老式褂衫在精瘦的身板周围飘荡。
“哟!老葛!”
村长借着迎上去握手,压低声音道:
“你掺和这事干什么哟!”
两千块!庄稼人一年的进账!
赵家摆明是狮子大开口,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只怕没一个当真的。
老葛笑眯眯的:
“做大夫的,见不得糟蹋命啊。”
摆摆手,跨到院子里:
“挺好,大早上的,气都很足。”
葛大夫妙手仁心,十里八乡都对他礼敬有加。见他来了,再气头上的,也笑着回了礼。
赵若男抱着胳膊,上唇尖尖:
“你说你要付钱?答应了可不能反悔!”
葛大夫比出两个指头:
“呵呵,两千嘛!——少不了你的。”
刘玲妈最侠义心肠,急了:
“葛大伯诶!你每次收那点诊金都不够路费的,哪好这样被人骗啊!”
赵若男本来还觉得他答应太快,自己要少了。现在怕到嘴的鸭子飞了,赶紧去推刘玲妈:
“贱货!少多管闲事!”
刘玲爸在她越过自己前,伸手拦住:
“少满嘴喷粪!欺负我老婆面好心善啊?”
他已经足够注意了,但手刚伸出去,赵若男就倒在了地上。
一边打滚,一边拍地:
“诶唷我的肚子……我的儿子!我赵家的独苗苗!”
“儿子”显然不是指在场的男孩,而是肚子里的肉。
来了,来了!
其他人见她又想起自己怀孕了,都吓出一身冷汗。
只有葛大夫,还是不慌不忙的。扯起裤腿蹲下把脉,笑着说:
“嗯……没事啊,壮得很呐,母子两个。”
“什么,真的是儿子?”
虽然嘴上一直挂着“儿子”,其实赵若男心里并没底,被葛大夫一说,喜得痛都忘了装。
葛大夫点头:“是滴哦。五个月了嘛。你最近头晕耳鸣,看不清东西,个是?”
赵若男坐起来:“是啊!那个稳婆啊,还让赵建国去山洞里,找些蝙蝠屎熬汤把我吃。”
葛大夫连连摆手:“孬子!”
“你把这药粉,两天一次,晚食之前泡水喝了。当餐不可开荤,日行百步吸收药性。这样子做,其他什么都不要呿。”
“但是不遵医嘱,开荤了,偷懒了,那干喝粪汤也好不了。”
刘玲家听到稳婆开的偏方,对视一眼,暗自吐舌。
好家伙,喝了粪汤,可不真是满嘴喷粪么!
只有男孩,使劲在衣服上擦着手。
刘玲想到他身上的不明污渍,心里一惊:
不是吧……总不会让这么个小孩也去翻山进洞、采蝙蝠屎吧!
她怒了,一时忘记胆怯,瞪向赵若男。
那人正收下葛大夫从药箱里拿出的几十包小药粉,沾沾自喜:
“这药是你自己给我的,不抵钱的嗷!”
葛大夫都有些无奈了:
“哪个问你抵了哦,伢子。”
他笼着袖子,起个但书:
“不过……”
“钱,可以给。但我们得约法三章,个是?”
村长找到开口的机会,赶忙道:
“对!进猪崽都要写个条子咧,老葛你不止三章,几十章都应该的。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都是见证。”
——其实到现在,村长还存着让赵若男知难而退的心思。
葛大夫挥手:“人命不是买卖,这两个不好比的。而且我也不要多了,就三条。”
赵若男有些警觉,后仰着身子:“那你说。”
“首先,手续一定要办齐全了。可能麻烦你多跑几趟,文书上一字一句写清楚,娃娃以后我葛长根来带。——也要麻烦老村长,帮我们列一下标准流程是什么样的,不要缺了漏了。”
“什么手续……我不识字诶,你们不要想讹我。”
葛大夫:“两个村的干部都可以作证。而且你在赵埠人多嘛,他们总不会跟我们合伙的噶?”
赵若男脸有点红,嗫嚅道:“这肯定的……那这条没问题。”
“再一个,之后你们,不能再来找他了,任何理由都不行。”
行医上有个说法,叫“上医治未病”。葛大夫第一条是断了已有的病根,第二条则是预防未来的祸患。其他人听到这里,都觉得他说到了心坎里——这赵家跟苍耳似的,决不能沾上。
赵若男心里却想:这丧门星,丢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找上来啊?
再说了,我但凡要找,你还拦得住?
她面上堆笑:“这也没问题。”
葛大夫微微一笑:
“最后一条。”
“两千块,够一年的开支了。”
“我希望你们回去以后,最起码这一年里,安稳度日,少起争端,多做点善事。”
最后一条居然跟孩子本身没关系。
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只有刘玲妈,偷偷跟刘玲道:
“葛老伯真是医者仁心喏。”
刘玲不懂:“为啥?他们那么坏,劝他们变好摆明了没用诶!还浪费了一条约定。”要她说,就该让他们给小孩赔礼道歉!
“他不是说‘见不得糟蹋命’嘛——前面救了小孩的命,最后却是要救赵若男他们的命啊。”
刘玲还是没懂,葛大夫突然对着她身后招手:
“孩子,你来。”
男孩子似乎也知道这位老爷爷救了自己,走过去道:
“爷爷。”
“诶!”葛大夫很高兴地应了,指着对面的赵若男说,“好的坏的,他们毕竟对你有数饭之恩。让你给他们磕个头,你认不认?”
“……”赵若男愣了几息,冷笑,“他会感恩?这白眼狼……”
话没说完,男孩已经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他的脑袋大,又没点肉撑着,叩在硬地上,格外响亮。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磕,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五六个磕过去了。
葛大夫也不叫停,默默看着。
年轻的都有些不忿,觉得赵若男配不上。村长却默默挥手,让大家不要制止。他知道葛大夫是借此把男孩之前的因果都还掉了。老人都信这些。
地上开始出现印子,不知道是汗还是血。赵若男总算回过神来,撇嘴道:
“行了行了!你这是折我的寿啊!要死。”
手微微抬起,却到底没去扶他。
葛大夫这才把男孩拉起来,先给他额头上贴一片小小的膏药,然后打开药箱,一件件把里面的器具、药包拿出。
清空以后,在最底下的一个位置按了一下,一块木板翘起,他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
赵若男夫妇眼睛都亮了。
葛大夫全程都没避讳,点了点数额,统统递给赵若男:
“这里是四百六十三块七角,你点一下。剩下的等迁好户,再结清。”
赵若男几乎是抢过去的,但食指沾了口水,刚点几张,居然大叫一声,钱掉了一地。
她丈夫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葛大夫拿起赵若男两只手,念念有词地对着太阳做了几个手势。
赵若男的叫声很快小下来,惊魂未定地捂着手看葛大夫。
他负手而立:
“拿着钱走吧。莫行恶事。”
显然,他做了点什么,让赵若男手痛,又很快治好了。
赵若男丈夫不知为何倒没手痛,点好钱,跟在妻子身后一起觑着葛大夫。
“……”
“我们走。”
出现以来,赵若男第一次没尖声说话。
和丈夫往院子门口走去。
路过男孩,突然停下来,犹豫道:
“你也是找到好人家了。”
“之后,好好过。”
男孩没说话。
赵若男的丈夫想起什么,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拿到男孩面前。
是一个蓝色的塑料竹蜻蜓。
男孩还是没动。
停了几秒,赵若男一巴掌把竹蜻蜓拍飞:
“你也是贱!对他好,他知道吗?记得吗?谢你吗?”
艳蓝色竹蜻蜓斜插到鸡窝里,分外滑稽。她看也没看,拉扯着丈夫,往山坡下去了。
“突突”的引擎声很快传来,滚滚黑烟中,他们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
四顾无言。刘玲妈突然“哎哟”一声,追出去:
“钱!”
“他们修门钱还没赔咧!”
大家相视而笑,葛大夫拉住她道:
“算啦!老头子帮你们修一下吧!——就是诊所里冷锅冷灶,少不得要蹭一顿早饭吃吃。”
刘玲妈拍着脑袋:“哪好叫你干这活啊!诶我去炒个蛋,大家留下来吃早饭啊!”
又有人“哎哟”一声,比刘玲妈还急。
是刘玲。她转身冲进屋:“对啊!我还得去上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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