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晖宫里出来,月妃意味深长地朝着舒妃笑了一下,“恭贺姐姐,马上要有个大王做你女婿了。”
其他妃子听了,都觉得月妃有些过分了,那金帐王庭的大王都是个老头子了,谁家女儿嫁给他心里能好受?但事不关己,也不好开口说些什么,各自散去。
舒妃本就心里憋闷极了,仿佛有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头。此刻月妃这幸灾乐祸的话一出口,她竟然一点愤怒也没有,悲伤压过了一切。
舒妃和她的身边的吴嬷嬷静默不语,月妃见她这样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笑了一声便径直走开了。
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旁人从宫道上穿行,都要避着点日头,而舒妃和吴嬷嬷浑然不觉,两人心事重重地从皇后的朝晖宫里一路走回明华宫,泪水早已涌进眼眶里打转,两人却又都在极力克制,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刚一进明华宫,吴嬷嬷先没忍住,一声呜咽,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
舒妃回过头看着吴嬷嬷,而她眼眶里的泪水似乎是得到了一种感召,霎时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颗颗不停地滚落下来,但舒妃只是任凭泪落,绝不哭出一点声音来。
三公主走过来,看见母妃和吴嬷嬷哭成了泪人,便已经猜到了出什么事了。鼻头一酸,却不忍母亲见自己伤心,强忍着泪水走上前去,扶着母妃坐下。
舒妃和吴嬷嬷见到公主,想要收敛一下悲伤,拿出帕子擦掉眼泪,努力平复心情,尽量使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可偏偏见到公主就泪水就更加的失控,怎么收也收不住。
公主在一旁安慰两人。
皇帝身边的侍从到达观星楼的时候,钦天监监正方化羽,正和两个弟子方韬,方略打坐。听闻皇帝陛下召见,便一起到了御书房。进去的时候,内侍总管和礼部尚书刚从里面退出来。
见方化羽等人走了进来,皇帝搁下手中的纸笺,不等众人参拜,便先开口说道:“选个吉日吧,方监正”,说完挥手让太监上茶。
“臣等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所谓何事?”师徒三人恭恭敬敬叩拜。
“公主和亲,三个月后就要去往金帐王庭完婚,你看看哪天启程合适。”
“敢问陛下,是哪个公主?”
“三公主”,陛下抬起头正视着方化羽说:“沐阳。”然后又将目光看向书桌,挥手让太监将桌上的字条递给方化羽。
方监正看着字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于是便开始掐算起来。片刻后,将纸条递给身后侍从,“回禀陛下,三公主恐怕不宜和亲。”
“不宜和亲?三公主不宜和亲?”陛下顿了顿,“那谁去?你去吗?还是我去?”
方监正听出陛下颇有些恼怒了,“臣不敢,只是此去只怕凶多吉少啊。”
“所以让你来,挑个好日子。逢凶化吉的那种。”
“臣知道了。”于是方监正又低头掐指。反复思忖,最后下定决心说:“八月初三,那天或许合适。”
皇帝听罢点点头,叹了口气,随后踱了几步,转身对近侍说:“周秉礼,传朕旨意,封三公主为永宁公主,八月初三送嫁金帐王庭,一切事宜由皇后主持操办,祈贵妃和舒妃从旁协助。另外在朕的库房里挑两套好的玉如意送给公主,说朕祝她事事如意。”
周秉礼很快便拟好了圣旨并送到了明华宫。宣读完毕后,他便扶起跪在地上的公主和舒妃。周秉礼看着舒妃红红的眼眶,三公主沐阳乖巧文静的样子,心里也十分不忍,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出言相劝:“娘娘,日子长着呢,总有再相聚的时候。”
这一劝舒妃眼睛更红了,舒妃难过是因为那句“日子长着呢”,以后这宫里没有沐阳,日子该多难过。但还是冲着周秉礼点点头,周秉礼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把圣旨放在公主手上便走了。
沐阳心中倒是并无悲喜,自打得知奕国要送公主去和亲,便已经猜到这个人选最后一定是自己,二公主自有太后做主,大公主就算没有议亲,皇后也一定会保下她,不让她去。而自己呢,自幼不得父皇和太后的宠爱,自己的母妃也无甚荣宠,在宫里与世无争,几乎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她。
和亲的旨意下达的第二日,金帐王庭的迎亲史便将聘礼送到宫里。与他们要求的丰厚嫁妆相比,聘礼显得过于寒酸。总共只有首饰二十套,黄金十斤,还有一千只羊和一百头牛将会在一个月后送到中都,另有三千头牛羊作为公主在金帐王庭的私产。
傍晚,落日余晖将宫殿大门的影子拉的老长,沐阳此刻端坐在镜前,看着金帐王庭送来的首饰,舒妃站在一旁,原本前几日母女二人还坐在镜前高高兴兴地讨论十六岁生日的事情,一转眼却是如此光景。
“公主!”
沐阳从镜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激动的一转头看见来人果然是桃今,急忙起身迎上去,“桃今,你也来送我吗?”
“公主,我不是来送你的,我是陪你一起出嫁的。”
三公主眼神疑惑。
“娘娘将我从刘嬷嬷那里要了回来,我以后又能跟在你身边伺候了。”
三公主的开心转瞬即逝,“可是金帐王庭那么远,这一去只怕是再不能回来了。”
“我知道,我愿意跟着你。”
“桃今!”公主抱着桃今万分开心,这是她在宫里最好的朋友。桃今能回来是最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舒妃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感情还这么好,心里多了几分安慰。
“桃今,沐阳,以后你们俩要相互照顾。虽然明面上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宫女,但我知道你们早就亲如姐妹了,要时刻记得这份情谊。以后去了金帐王庭,你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知道了,母妃。”
“知道了,娘娘。”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自从接了圣旨后,舒妃食难下咽,寝难安眠。虽然早在听闻金帐王庭遣使入中都求亲之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但事成定局之后,心中不免日益一日的难过,每过一天便离公主去和亲的日子近一天。
舒妃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公主是她在这深宫之中的唯一快乐与慰藉。她曾想过将来公主长大嫁人了,母女两人虽不能常常相见,但也还可以在一些大典节日的时候还能相聚,可是谁能预料得到公主竟然嫁得这么早还又这么远,且常听人提及金帐王庭物候种种皆与奕国相去甚远,心中不免多了数层烦忧,这烦忧就像一个巨大的影子,随着出嫁的日子临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娘娘,已经四更天了,你还是歇一会儿吧,你这一宿一宿的不睡,身体怎么熬得住啊?”吴嬷嬷半夜醒来听到一声叹息,便猜到舒妃又是一夜无眠,心中也是心疼难过都掺在一块儿,想安慰几句,但颠来倒去的几句话这些天已经说过一遍又一遍了,要是有用,也不至于现在舒妃还在叹气了,便索性闭口不再言语,只是拿出手帕替自己擦了两滴泪。然后起身掌灯,走到舒妃床边看看她怎么样了。
“款冬,你也歇息吧,不必理会我,我就是没法儿不想,没法儿不流泪。”
“娘娘,要保重身子呀,别把自己哭坏了,您还得帮衬着祁贵妃准备公主的婚事呢。你再不去,怕是背后又有人要嚼舌根了。”
“款冬,把那红木喜鹊闹枝盒还有那秋园石榴盒都拿出来。”
款冬一一按照吩咐从柜里拿出这两只压箱底的盒子,捧到床边。舒妃也坐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暂时忍住了不再哭了。舒妃先是打开喜鹊闹枝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即使是放在宫里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翡翠。只是这么些年尘封在盒子里,无人佩戴,少了些温润,透着一股沁凉。旁边还有一个满金九环项圈。
“娘娘,这不是……”
“你还记得啊,都十六年了。”舒妃叹了一口气,一颗泪滑落,表情却是很平静,目光柔和,用这十几年都不曾出现过的温柔的声音开始缓缓说道:“款冬,你还记得那年花神节吗,一众贵女聚在林筱姐姐家里赏花饮茶,弹琴作画,好不热闹,那风一吹满树满树的落花,美不胜收啊。”
款冬自小服侍舒妃,比她大一些,平日里是她跟在舒妃身边,自然也记得一二。“自然是记得的,算来也是二十多年前了,我却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天小姐你穿了一件鹅黄缀花袄,湖绿长裙,那天夫人还给你戴上这个满金九环项圈,走起路来,金环相撞会有声音,你嫌吵不肯戴,一把就摘下扔地上了,你见夫人生气就往大少爷院里跑,正巧大少奶奶要和她妹妹去林府你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是啊,嫂嫂见我一路小跑就知道我是又惹母亲生气了,便带着我一起上了马车。”舒妃看着满金九环项圈回忆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抚摸着项圈。
款冬自然知道舒妃心里想着些什么,也在一旁回忆着一些零碎,见桌前的蜡烛有些暗了,便找来剪刀剪了一截烛芯。
火光微漾之中,舒妃收起镯子和项圈,又打开秋园石榴盒,里面装着一只满缀着红宝石的珠钗,颗颗红宝石鲜艳欲滴,美不胜收,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红宝石都是按照石榴籽的样子雕琢的,拼在一起就像是剥了皮的石榴,鲜艳轻盈,巧夺天工。舒妃将珠钗装进盒子里,又将自己手上的玉镯摘下来,用手帕包着也放进盒子里。
“虽然久居宫中,这些年没有恩宠,日子实在艰难,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给公主的,就把当年入宫前母亲送的这个项圈,嫂嫂送的这只钗子和刚入宫时太后送我的这只玉镯都送给她吧。”
吴嬷嬷也取下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说,“奴婢没什么好东西,这只戒指陪我时间最长,也送给公主吧,这样她若是想念我们的时候能拿出来看看。”
吴嬷嬷摘下戒指放进盒子里时忍不住眼里又有些泪花,这次反而是舒妃来宽慰她:“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沐阳她迟早要嫁人,就算不是去和亲,也是要嫁给哪家的公子或是朝里的贤俊,她有她自己的日子。款冬,咱俩才是能一直在一起的人啊,虽说主仆一场,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也别难过了啊,这些日子我心里难受都是你时刻照顾我,我倒忘了安慰你。从今儿起咱们都别难过了,安心准备嫁妆吧,沐阳远嫁出去未必就是祸,往后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好,娘娘。你能想明白是再好不过了。天都要亮了,赶紧睡会儿吧,这些天天天熬着,别再弄坏了身子,快歇下吧。”款冬服侍舒妃睡下后自己也去睡了,难得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的睡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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