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很快就摸清楚了现状。
他回到了秦孝公二十四年的初夏,秦孝公就是这一年生的大病。
在卫鞅的记忆中,秦孝公的病来得十分迅猛,前几日还在朝会上侃侃而谈身体硬朗的很,过几天就病的连朝会都参加不了了。
自那以后,卫鞅就再也没有见过活着的秦孝公。
或许听过声音,却再也没见过一面。
而现在的“他”叫阿佯,咸阳宫的奴仆,几年前出现在宫中。
秦孝公似乎很喜欢阿佯,为他除了隶籍,带在身旁听用。秦孝公病了,都由阿佯照看,其他奴仆照看都近不了他的身。
在咸阳宫的奴仆中,阿佯最特别的就是这张脸。听那些仆人说,秦孝公曾挽着阿佯的手感叹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可是这奴仆听了这话却不识好歹激烈地反抗起来,最后被秦孝公扇了一巴掌,于是阿佯再也不敢如此说话。
这一巴掌没有影响秦孝公对阿佯的宠信,他与阿佯相处,就像之前的那一巴掌从未发生过。
阿佯的样子……怎么说呢?已经不能说是肖似了简直和年轻的他一模一样,别说卫鞅熟识之人了,是卫鞅会错认成自己的程度。
哪怕是娘亲来了也会对着这幅面容叫“阿鞅”的程度。
阿鞅……阿鞅……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想到那个佝偻的影子,不由地悲从中来。
他的老母年近古稀,随他来秦没有享几天清福;而他大祸临头,被诬谋反,却护不得自己的娘亲,只得将娘亲托给孟兰皋,拜托孟兰皋将娘亲送出秦国,找个安生的地方安顿下来……
不知道自己身死的时候,娘亲有没有出关?她还平安吗?
不,这个年代的娘亲尚且不知未来之祸,这类情绪还是先收敛一下的好。
卫鞅照着镜子如是想道。他试图照镜子,与“阿佯”对话。
那名叫阿佯的奴仆的反抗理所应当。谁愿意活成他人的影子?如果别人对自己说有一个人和自己很像自己简直和他一模一样,他也一定会勃然大怒,并拼命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才是。
要他照料秦孝公倒也没什么问题。伺候病人他并没有那么不擅长,卫鞅的娘亲年纪大了难免生病,卫鞅不放心下人,娘亲有恙,有空便亲自照料娘亲。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回到这一刻?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奴仆出现在秦孝公身边?难道只是因为临死前想到秦孝公死前他甚至没有见上一面吗?
还是少问为什么的好,现在想这些只能自寻烦恼。应该多想想,既然上天又给了他生的机会,他现在能为自己、面前的君上、或者是秦国做什么?
快该喝药了。后厨端上了秦孝公要喝的药,盛在一个漆碗里,一闻就很苦。
苦,却治愈不了秦孝公的病——话虽如此,但喝了比不喝强。
卫鞅搅了搅碗中的药汁,准备喂给秦孝公。
秦孝公此时已经悠悠醒转,他望着卫鞅这边,轻声唤道:“卫鞅?”
躺在榻上的君主轻声呼唤道。
真是憔悴。本来还不怎么老的君主,竟然被折腾的生出了白发。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人建功立业的年纪啊。
卫鞅心里这样想着,端着药跪着躬身道:“臣在。”
这二字刚出口,卫鞅就察觉到了不妙。
坏了,现在他不该答应这个名字!
果然,秦孝公怒了,大声呵斥道:“我叫的——是卫鞅!谁叫你答应的!”
说完,秦孝公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卫鞅立马放下汤药,上前拍着秦孝公的背,等秦孝公缓过来之后,回头跪着把身子埋得更低:“小的一时失言,望君上恕罪。”
“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一声?”秦孝公问。
卫鞅在脑袋里寻找着理由。沉默片刻,他说:“我想,这样可能能哄君上开心。”
“明明你并不愿意因为这幅样貌被特别对待?”秦孝公问。
“君上开心最重要。”卫鞅回答。
“你不要太得意了!”秦孝公突然大声说道,“你是我捡来的,你永远也比不过他的万一,永远不!”
“小的明白。”卫鞅道,“君上,该喝药了,再不喝药就要凉了。”
“把药端过来!”秦孝公道。
卫鞅应答,用勺子喂着秦孝公喝药。秦孝公的气息很紊乱,这几日他一直这样,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如果要他自己喝药,或许会撒一地。
身体如此无能,对于一个要强的男子来说是很丢脸的事情,更别说是一国之君了。
花了不快也不慢的一段时间,秦孝公将药喝完。卫鞅将碗放在一边,整理着秦孝公的被子。
秦孝公道:“哼,我这幅样子要是被商君看见,怕不是要被他耻笑了。”
不是群臣而是商君。秦孝公似乎不怕这幅样子给其他人看见,只怕给商君看见。
“或许商君并不会嫌弃君上这样。”卫鞅道。他说的是实话,卫鞅这个人完全不会因为一个人生病了而去歧视一个人,秦孝公哪怕是躺在榻上病了,也依然是一代雄主、他的君上,他决然不会生出二心,也不会觉得此时的他弱小。
“你这小子,怎敢评价商君?”秦孝公问道。
我不敢评价谁敢评价?因为我就是本人。
卫鞅内心腹诽道。自然这些是不能给秦孝公说的,他便沉默不语继续为秦孝公整理被子。
伺候秦孝公忙乱了好一阵子,等到卫鞅稍微空闲下来,已经太阳西斜。
卫鞅倚在秦孝公房间的门框上休息。从这个方向向下俯视,咸阳宫的风景尽收眼底,甚至能隐约看到咸阳城的一些街道,以及咸阳城中商君府的建筑。
金色笼盖着这方天地,其间的黑点跳跃着,每个黑点便代表一个人。黑点们忙忙碌碌,构成了咸阳城的底色。
但是其间却有一个黑点突兀地跳上了通向这边的台阶。黑点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很快卫鞅便看清了来人是谁。
又是景监。
卫鞅本以为景监是来找秦孝公报告什么要事的——但是并不是,景监一来,便站在了卫鞅的面前。
“阿佯,对吧?”景监问道。
“是我,景卫尉。”卫鞅回答。
景监抓住卫鞅的衣领,摇晃道:“你,想想办法!”
“什么……意思?”
卫鞅被景监摇得有些晕,好一阵景监才放开手。
“现在你与君上最亲近,对吧?”
“也算是但是……”
“想办法,让商君见君上一面。”景监道。
“啊?”
景监解释道:“现在朝野风传商君要趁着君上病重造反撺掇秦国国君之位,君上自病重以来,商君欲要探望君上,君上却一直不肯见商君,怕是已经觉得商君起了反心——”
“所以求你帮商君见君上一面吧!之前我因为你的相貌对你发火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君上拒绝了我的请求,但不一定会拒绝你。”景监恳求道。
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卫鞅内心腹诽道。
帮自己见君上?那现在自己在哪里?
是的,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自己,正在商君位上……
好吧,为了和自己做区分姑且就叫他商君吧!没错,这个时代还有个商君,自己帮自己见君上?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而且那个自己也并不是非要见君上不可。有景监往商君府通消息报平安,虽然见不到君上,但是已经足够。至于商君会造反的流言,理它做甚?
卫鞅从来不觉得自己对秦国有反心,不管是过去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绝对不可能造反。自己的这颗心,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又何须劝说?
景监当然也应该懂。
于是卫鞅这样对景监说:“商君之心,景卫尉应该最清楚才对。——朝野都说,景卫尉乃是商君的至交,不是吗?”
景监道:“是的,商君赤诚之心,我看在心里,那些流言蜚语何足道哉?但是他卫鞅可以这样想,时局却不由得他这样想。万一有一天,假的变成真的,他将会面临灭顶之灾,到那个时候,谁又来救他?”
以前的卫鞅,相信清者自清,不会有这种担忧。但是现在的卫鞅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他不得不赞同景监的话。
景监说得对,就算不为自己,也需要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你会想办法的,对吧?”景监问道。
但是让自己去帮自己实在是太扯了,而且那个自己,未必领情。
如果他在这个过程中见到另一个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呢?
而且,秦孝公并不怎么能听得进去阿佯的话,他如何去劝说都是一件难事。
“景兄……不不对,景卫尉。”卫鞅面露难色,“这有些难办。”
“如果不行的话,我给你钱。十金还是百金?”景监开始掏袖子,“或者……伴君如伴虎,你这个样子在宫内也很难处,君上有什么火都会发到你身上……我帮你脱离咸阳宫,如何?”
“不!不是这些问题……”
“那,你想要什么?”
面对着景监真挚的眼神,卫鞅有些撑不住了。
景监作为他在秦国的挚友之一,即使面前的景监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果然,卫鞅还是拒绝不了景监。
“好吧!小的尽力。”卫鞅咬咬牙,“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景监问。
“景卫尉可愿在秦国境外的隐秘处,为小的准备一处良宅,几亩良田?”卫鞅问道,“想要离开,也得有个目的地所在才是。”
景监的面目扭曲。
“你这小子要的东西还真多啊你!”景监用力地拍了一下卫鞅的肩膀。
这个仆人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强壮,卫鞅差点被热诚的景监拍在地上。
卫鞅摸着肩膀站起来,听得景监说道:“好,就这样定了。我为你准备你要的,你为我劝说君上。”
“这段时间,我们就是盟友了,阿佯……”
最后景监对卫鞅如是说道。
其实住宅,是为这个世界的娘亲要的。
她未见得还认得现在这个自己,但卫鞅再也不想体会上一世那种无法保母亲平安的无助。
希望母亲这次……能够平安。
卫鞅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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