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这才注意到那人是吴雅洁,赶忙挤出些笑容说了声“你好”。
客厅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尴尬。
“妈,这是顾明远。”雅娟轻轻推了推顾明远的后背。
万素琴站在客厅中央,眼神温和却带着审视,微微颔首:“我认得他的。小顾,你坐吧。”
顾明远僵硬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坐下。红木沙发上的垫子比他想象的要软和厚实,他差点陷进去,又赶紧挺直腰背,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吴雅洁站在一旁故意歪着头打量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顾老师平时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倒成了哑巴?”
吴雅娟站在身后狠命掐了一下吴雅洁。余丹凤白了吴雅洁一眼:“雅洁,别没礼貌。”
方阿姨端着茶盘走过来,笑眯眯地给他递茶:“顾老师,喝茶。”
顾明远连忙双手接过,结果茶杯太烫,险些失手,只好硬生生忍住。
吴雅娟察觉到他的窘迫,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低声道:“放松点。”
万素琴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叶:“小顾,你现在是什么职称来着?”
“妈,不是跟你说了嘛,刚评上的讲师。”吴雅娟急忙补充道。
吴雅洁用调侃的口吻说道:“以顾老师的学问,给个教授也不冤。”
吴雅娟瞪了她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说罢,将手中的半包瓜子塞进吴雅洁的手里。
正在顾明远窘迫得额角渗出细汗时,里屋传来一声有力的咳嗽。
这是主角登场的信号。
吴若甫出现在书房门口时,余丹凤急忙上前扶住他在正中间的沙发上坐下。
邀请顾明远上门是吴若甫的主意。再过半年,他就要卸任校长。趁着在任将女儿婚姻大事办了,是眼下吴若甫最大的心愿。
吴若甫有意冷一冷顾明远,故意将目光投向垂手而立的余丹凤:“余处长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望我这个快要退休的老家伙啦?”
余丹凤涨红了脸嗔道:“吴校长,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快要退休,还早着呢。再说您在我们心目就是永远的校长。”
万素琴也对吴若甫翻了个白眼:“你就那么盼着退休啊。”
看到大家似乎没把顾明远当回事儿,吴雅娟有些急了,顺势把顾明远推到吴若甫面前。
顾明远赶紧鞠了个躬:“吴校长您好。”
吴若甫这才把目光转向顾明远,指了指红木沙发:“小顾,坐吧。”
坐在那宽大的红木沙发坐垫上,顾明远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吸住,酝酿了几天的自信和轻松如同春日里初绽的花朵突遭寒风侵袭,瞬间萎靡不振。顾明远坐得笔直,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时拿求助的眼光瞟一下吴雅娟。
吴雅娟看出顾明远的不自在,起身把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屠洪刚的《霸王别姬》立刻充满了整个客厅。万素琴嫌它太吵,皱着眉头说:“关了吧,大家聊聊天嘛。”
顾明远打了一个激灵:应该是面试的信号吧。主考官肯定是稳坐中央的吴若甫,主问人可能是万素琴,余丹凤和吴雅洁应该算是监考的角色。唯一能帮他的,也许只有陪考的吴雅娟了。
万素琴不停地打问顾明远农村老家的事情,从母亲因何种疾病去世、民办教师父亲的工资待遇、两个姐姐的家庭情况,几乎来回撸了几遍。
顾明远的额头上已经积满了汗珠。
吴雅娟不停地打断母亲的问话和余丹凤的插话。几个女人间的七嘴八舌如同碎瓷碗里倒核桃又脆又急,这让吴若甫有些嫌烦,干脆站起身来向顾明远招了招手。吴雅娟赶紧将顾明远从沙发上拽了起来,推着他跟在吴若甫后面进了书房。
书房宽敞明亮。映入顾明远眼帘的:一张阔大的木制写字台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砚台、毛笔、宣纸、墨瓶四样文房四宝;一排高及屋顶的书架占了整整一面西墙,里面码放了不少线装的古籍书册。
在感叹校长家书房的气派的同时,顾明远心里有些窃喜:说不定有机会来此吃些精神大餐。
看见书桌上摊开着一幅苏东坡《寒食帖》法帖,顾明远的脚步被吸引了过去。读初中的时候,父亲顾有余让自己习字的时候曾经临过两回,自然感到亲切。
吴若甫有意考考顾明远。他指着书桌上一张还散发着墨香的宣纸,淡然地说:“这是我刚临《寒食帖》,你给点意见?”
顾明远心里惶惑起来。尽管知道《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但顾明远其实对书法只懂点皮毛而已。
吴若甫不像是开玩笑。顾明远只好假装俯身欣赏吴若甫的临帖,其实脑子已经在飞速运转紧急翻找关于书法评价的一些存货。
当顾明远说出“用墨浓重”“结体横扁”“偃仰倾仄”这样的词汇时,吴若甫显得十分满意,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全盘收纳,硬要顾明远提点批评意见。被逼无奈的顾明远只好随口编了个“有的地方枯墨多了点”来敷衍,没想到却得到了吴若甫的表扬:“想不到顾老师对书法也有研究。”说完,指了指鸡翅木笔搁上的毛笔,问顾明远有没有兴趣写上一幅,吓得顾明远连连摆手,坚决拒绝。
顾明远的这一通表现让吴若甫感到满意。他示意顾明远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边翻看着《寒食帖》,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主攻是研究宋代文化史的,而且对苏东坡有很深的研究?”
这个问题正好对上了的专长,顾明远的情绪一下子调高了许多,甚至有意识地卖弄起自己的学问功夫来。
年轻人有时候掌握不好节奏和分寸。顾明远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时候,吴若甫几次皱了皱眉头。
看见顾明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吴若甫干脆打断了顾明远:“你讲的都是苏东坡文学上的贡献。其实,他的政治才能同样卓越。这也是后世历代的知识分子将他奉为偶像的原因罢。”
吴若甫的话勾起了年轻人进一步展示的**。顾明远语调轻快又有些迫不及待:“是啊。苏东坡确实是古今文人心中的偶像。我觉得吧,他这个人呀,活得像一锅滚水,热气腾腾的,到哪儿都冒泡。他是天才,写诗作文信手拈来,可偏偏不端架子,跟渔夫喝酒,跟和尚谈禅,跟农夫聊庄稼,甚至被贬到蛮荒之地还能乐呵呵地发明"东坡肉"。倒霉的时候比谁都倒霉,可转头就忘,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先睡一觉再说。我最崇拜他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豁达而又通透。他这人吧,活得特别‘真’。高兴就大笑,难过就痛哭,真正活出了我们心里那个最想当又不敢当的自己。”
顾明远的口若悬河让吴若甫惊叹他的才学的同时,也有些反感年轻人的锋芒毕露和夸夸其谈。放下手里的放大镜,吴若甫突然目光中露出些寒芒问道:“你觉得当下的知识分子应该从苏东坡那里得到什么启示呢?”
顾明远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脱口说道:“逆境中的洒脱。”
“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总是处在逆境中呢?”
吴若甫的这个提问倒有些出乎顾明远的意料,犹疑了片刻后说道:“大概是性格吧。”
“是啊。都说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古今皆然。以苏东坡的政治才华,早就是宰相王侯级别的人物。之所以一生仕途坎坷,其实与他的性格缺陷还是有关系的。这一点值得当代的知识分子反思。”
顾明远隐隐约约察觉出吴若甫的弦外之音。他对吴若甫的“性格缺陷”不以为然,认为这恰恰是苏东坡的魅力所在。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肯定不能扫了校长的兴。
“听说你不想做教研室主任?”
顾明远如梦初醒,明白了吴若甫借苏敲打自己的用心。之前从吴雅娟那儿听说过吴若甫对自己只会埋头学问的做法有些微词,现在看来并非虚言。
顾明远壮着胆子为自己辩解了一番。
吴若甫的眉头愈发紧锁,轻抿一口茶后缓缓说道:“年轻人呐,看问题要远一点、全一点。周副校长对你评价甚高,认为你是个复合型人才。通过这两年的观察,周校长的眼光还是准的。问题是,年轻人要珍惜、善用自己的才华哩,不然到头来一事无成多可惜呀。况且,在象牙塔里,学问和管理的关系处理好了是相互成就、相得益彰的,不要想当然将它们割裂了嘛。”
吴若甫半是教训半是嘲讽的口吻让顾明远的轻快和自信被销蚀得所剩无几了。本想据理力争,又不敢贸然开口。
正在忐忑间,虚掩的房门被从外面推了开来。
吴雅娟其实一直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动静。感觉到书房里面有些不对劲,干脆以准备开饭为借口为顾明远解了围。
方姨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吴若甫朝老伴万素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取来一瓶好酒。吴若甫准备借酒进一步探探顾明远的深浅。
万素琴对顾明远的家庭背景有些介意,加上今天近距离观察,似乎也没觉得顾明远像女儿说的那般优秀,磨蹭了片刻,将原本准备的茅台临时换成了已经开封的“西凤”酒。
吴雅娟抢过酒瓶,主动承担起倒酒的任务。
顾明远正纠结着要不要第一个给吴若甫敬酒,余丹凤抢先站了起来。
她举着酒杯恭恭敬敬地向吴若甫鞠了一躬:“吴校长,您坐着,我得先敬您一杯。”
说完,一仰头将酒入了肚肠。
似乎意犹未尽,余丹凤从吴雅娟手中拿过酒瓶给自己倒满,嚷嚷着要敬第二杯。吴若甫笑着问“为什么还要敬呀”,余丹凤眼眶一下子潮红起来:“吴校长,要不是您当年力排众议,我今天只怕还是个小科长呢。您说这酒我能不多敬几杯吗?”
吴雅娟不想余丹凤抢了风头,拿回酒瓶后轻轻捅了捅顾明远。顾明远这才找到机会,赶紧端着酒杯站起来给吴若甫敬酒。
余丹凤拽了一把顾明远说道:“小顾,你这酒可不能白喝的。喝酒之前总得给吴校长、万老师表个态吧。也好让他们安心。”
余丹凤的话让顾明远不知所以,一旁的吴雅洁趁机点火:“大才子是装佯的吧?表态都不懂呀?就是你啥时娶我家娟姐呀。”
恍然大悟的顾明远脖颈立刻红了起来,像灶膛里渐旺的火,须臾间便烧到了耳根。两颊涨得发紫,青筋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偏生又不敢抬手去掩,只得由着那赤色一路漫到眉棱骨上去。他求援似地看了吴雅娟一眼。吴雅娟似乎满眼的期待。顾明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余丹凤见状,端起酒杯说道:“还是我来说吧。小顾,你们家怎么的也得尽快来武汉我们吴校长家提亲吧。”
这正是吴若甫希望说出来的话。眼见着余丹凤遂了自己的心愿,吴若甫坐在椅子上举起了杯子在空中扬了一圈:“今天说得够多的了,这么多的菜,再不抓紧都凉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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