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形容此刻,营地在熄灯前的这数分钟里,随着三两人群经过,是何等安静又嘈杂。
但随着整片整片的光亮熄灭,路灯的存在感几乎跃然而出,变得无比鲜明。
不用去看别人,我知道自己满脑子都是想好好喝一杯热水,倒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上一觉。这种强烈的渴望几乎压倒了我此刻的一切情绪。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路过的守夜人里,有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孔。
“高六”冷淡地在我们眼前经过,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我们的存在。
我打了个寒颤,心中几乎要大叫起来,想都不想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立刻警觉地停住了,凌厉的目光像刀一样飞快刮过我的全身,顷刻定在我的咽喉上。
我眉心一刺,就觉得寒毛直立。
与此同时,看到我的脸,她皱眉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差点撞上野猫。
我又是眉头一跳。就见野猫看着她,眼睛慢慢发红。
“二队的吧。”她平静地打量了一下野猫,随即淡淡道,“入夜了不要乱走,自己回营地。”
野猫愣愣看她,张了张口,神色完全扭曲,又转头来看我们身边的高六。“我……我是你哥。”
“高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冷淡,但表现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客气和礼貌。“你说什么?”
“——野猫!”
“啪!”
严二掌柜从地上挣脱爬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把野猫拽住喝道,神色崩溃到了极点。
看着“高六”皱眉离开,巨大的冲击下,我们竟鸦雀无声。
高六把野猫拉住,转头看我:“顾问?”
我喉咙发紧,还没有说话,就看到营地不远处的帐篷又动了一下,有个伙计站出来抽烟。帘子掀开的瞬间,从帐篷里传来了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热气和香味。
那伙计叼着烟,摇头晃脑在听歌,眼神沉浸地很迷离。哼着哼着,一抬头看见我们,没防备吓了一跳,抬手就把烟头往身后藏。
看我们没反应,他神色一缓,又仔细看了我们几眼,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来,来来来,兄弟哪个队的来着?”
那伙计没正形地把肩膀一垮,自来熟冲我们招呼着走过来,就把烟头又往嘴里塞:
“吓我一跳。夜宵刚做好,自己拿啊。你们一群人站这儿排操呢是?回头给严二抠看见,给他表演抗大鼎是吧?”
他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逗笑了,顺手就搭住了其中一个伙计的肩膀。“走啊,肥宅快乐水喝不喝?”
被他搭住肩膀的伙计喉咙一动,下意识就转头来看我们其他人:
“……我,我们就吃点东西,总没关系吧?”
这番话已经问了,但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死死盯着营地里。
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复读,脸上是淤泥都涂抹掩盖不掉的强烈渴望,因激动连续打着哆嗦。
“今天如果不下地,那些本来也就是准备给我……我们的……”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此刻有多么嘶哑骇人。
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再看被高六拉住的野猫,他一声不吭,还在直勾勾盯着刚才“高六”回帐篷的方向。
这一下,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数个近乎疯狂的猜想闪过我的脑海,争先恐后压到了嘴边。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
这一次,还是高六先开口的,她问:
“顾问,我们刚才见过吗?”
什么意思,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手上一痛,是野猫攥紧了我的手腕,语气近乎哀求。
他说:“顾问……低头,低头……”
我定定神,决定相信他,低下头。就感到他发着抖的手掌正用力摁住我的脖子,似乎害怕我会逃跑。对着我有些神经质地耳语:
“我刚才,看到我妹妹跳下去了一次。”
这句话稍纵即逝,我的思绪大概是空白了一秒,也定定看他。
“咔……”
余光里,高六拧开了一瓶背包里还没遗失的矿泉水,仰头喝了起来。注意到我的视线,高六有些疑惑,又看了看野猫,没有掩饰目光中淡淡的关切。
我遍体生寒,又把目光转到身边伙计们的身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这是今晚陪着我下地的所有人员,我们一同在陷坑深处下爬,直到那一刻的变故,其实我并不了解自己和他人分别的时间长短。
谁先抵达地面,中途有没有人提前跟营地里的人有过交流?
有没有人,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泥中祟?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我心念一动,低头看向一路上被自己看了无数遍的手表。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涌了上来。
在营地人眼中,我们这群泥中祟,依然是面目亲切的伙伴,没有一丝异样。
那么,我看其他人呢?
我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好了,今天刚组好的队伍,我竟然记住了每一个陌生人的脸,并在此刻都笃定认了出来?
“咕……呼……”严二掌柜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我想到了他刚才极度反常应激的反应,突然一个激灵,难以置信看他。
严二直直看我,眼神完全是呆滞的。刚才那张彻底崩溃的脸上被汗水冲刷了一道又一道泥水痕迹。
他也有话要对我说,但下巴剧烈颤动着,完全没办法开口,最终,只是僵硬地动了一下手指,确认似的点了一下头。
巨大的压力和猜疑,在这一刻让我无师自通明白了他的意思,口干舌燥。
他想告诉我的,全都是天黑前已经说过一遍的信息。所以,就像耳机里的“捉迷藏”提醒一样,不用赘述,只要跟我再次确认就可以了。
他带我走过大半个营地,告诉我陷坑入口的位置;他说有多出来的东西;他说,泥中祟穿的装备是九成新。
这些话在此刻,重新组成了完全重复,但又截然不同的意思。
严二掌柜是在说,我们当中,就在我们当中,还有“泥中祟”。
因为这个营地里也有一个深渊一样的陷坑入口。也许已经有人跳了进去,此刻就出现混迹在我们当中。
人,是没办法分辨泥中祟的。
而此时,我那个最为可怖的念头是:
一直以来,我们所有人无比浅薄而狂妄总结出来的,所谓陷坑的感召,真的对吗?
高六曾经用她自己,果决而狠辣地为我们验证过一条,唯一可以确认相信的信息:
陷坑会给予被感染者,母体一般的安宁。
而我在月光泥灾中,也确实听到了仿佛孩童嬉戏般的邀请,参与了一场“捉迷藏”。
此刻,就躲藏在人群中,也被不知名的东西躲藏在我身旁,我不得不疑问:
所谓的人被感染后,无知觉被感召到陷坑中,到底是出于什么逻辑?
泥中祟是否有不自觉回到母体的习惯?
那些被感染过一次,曾经往陷坑深处而去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本来就隐藏在山腹之中,挖掘时随时可以发觉的地道,是谁曾经爬行其中开辟出来,又去往哪里?
问题如重重的雷霆,一重一重连环不断地压在了我的胸腔之中,几乎下一秒就要炸开。
还有一个无比巨大的,惊雷一样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避无可避问我:
那我,现在是什么呢?
我猛地耳鸣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眼前不停发黑发花,五颜六色的斑驳色彩妖异地混在一起。
“啪嗒。”
鼻子一热,我愣了一下,抬手去摸,发现温热的鼻血淌了满手,从我的指缝里掉下去,打在地面的土壤上。
地面上晕出了一个小小的红圈。
严二掌柜用力拉住了我,眼里满是血丝。我冲他大概是笑了一下,坐下来,示意其他人没事。
“给我五分钟,出鼻血了有点晕,我缓缓啊。”我笑道。
缓了一会儿,难得安宁的五分钟,我发了会儿呆。
大概是难得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此时在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了眼镜儿那张还很陌生的脸。
某种非常迟钝轻微的刺痛,在这一天的结束时刻,终于缓慢地爬了上来。
眼镜儿真死了啊。
我后知后觉,奇怪地想。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来得突兀。
接着,也许是鼻血带来的古怪的矫情和脆弱,我脑子里一幕一幕重新倒带。
眼镜儿倒下来看着我涌出眼泪;我和严二在说话;徐佑人不人鬼不鬼地泡在铁皮箱里;我们一行人下地,我好奇地不停看不停问,队伍所有人插科打诨陪着我在笑。
所有的这一切,居然就发生在这样短暂的一天,发生在所有人的无知无觉中。
这天里所有的行程无比拥挤,在我的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伴随那些模糊不明的笑声,然后重新打散变成了眼前的泥土。
他的血就是这样滴下来,但更多,把整片整片泥土打湿。血的味道熟悉而确切,并不是我的幻觉和噩梦。
眼镜儿是存在的,我如梦初醒。
同时,一个声音提醒我:一路上认识很久的徐佑半死不活,只认识半天还没看眼熟的周听卯也没了。
再出现在脑海里的,是一间病房,父母绝望的哭声里,我年幼的妹妹徐屏靠在那里,枯细的头发泛着黄。屏屏也没有来得及跟我说什么,只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为什么总是晚一步才发现。
我好像一直谁也救不了。
奇怪,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没有很难过,眼下甚至是干的,没有眼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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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陷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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