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精灵漫长的前半生中,平静的水面偶尔也会有生灵的来访,寻食的巨熊,饥渴的野鹿,还有来嬉戏沐浴的白鸟。
但如果说有什么少见的,令她印象深刻,无法忘记的。
无非是女神玛莉卡黄金般的双眼,倒影在水中,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光辉。她是所有子民的母亲,女神的雕像总是张开双臂,如同一个怀抱,何时何地都能拥她的孩子们入怀。
除此之外,就是与黄金完全相反的炙红焰火,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充满了灵性,躁动的火焰,向上燃着黑烟,因为不受控制,所以如淤泥一般攀爬在地上,缓慢地蠕动,直到靠近泉水的边缘。
那时候,阴郁的,被恶之蛇寄生的红发男人垂目向她表达歉意。
因为他烧焦了她泉边的花。
水精灵不讨厌红色,即使在黄金的时代,红色代表了不详。
但在盖利德地底的鲜血王朝,她却对红色避之不及。
收拢脚边的长裙,她坐在高高的石柱上,缩成一团。
底下传来褪色者带着笑意的呼喊。
“水精灵女士,没事下来走两步吧。”
铁制的骑士靴子踩在血水中,发出黏腻的声响。即使附近都是拿着武器的白金之子,褪色者仍旁若无人地围着柱子打转。
“不,褪色者。”
水精灵拒绝了褪色者,她坐在柱子上像极了一座雕像,浑白一体仿佛天然就是柱子的一部分。
“我会被污染的…”
“看看那些白金之子吧,……那些红色的脸蛋……”
也不知道是否是听到了有人在谈论它们,恰巧,一位归属于鲜血王朝的白金之子拿着武器悄悄靠近。
但这并不足以对褪色者构成威胁,于是水精灵继续说道:“说到底,白金之子也是液体构成的生命,身体被血液沾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沉淀。”
“…简直是对泉水的诅咒…绝不可步那些白金之子的后尘。”
她坚定自己不会下去。
或许她可以在这里等待褪色者回来,她一向有足够的耐心。
刀剑破开空气的声音响起,褪色者应该已经发现了那只想要袭击她们的白金之子。
“哦!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听着褪色者兴奋的语气,水精灵垂目往下一瞥。
一张白金之子火红的脸庞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
“能增加感应,非常不错嘛。”
褪色者嗡嗡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从头套下传出。她颇有兴致地拍拍脑壳,“决定了,我要一直带着它。”
“………”水精灵湖水般的眸子好像裂开了。
也不知道褪色者是如何得知头套的用途……
她突然发现自从与褪色者结伴而行后,她叹气的次数就变得格外的多。
……罢了。
“虽然不是很美观,但想必是你深思熟虑的决定……就随你高兴吧。”
白金之子褪色者停顿了几秒,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摘下了头套,吹响了灵哨,托雷特在她身后显形。
“还真是温柔啊,水精灵女士。”
她擦掉笑出来的泪花,在水精灵的注视下拍拍托雷特的背。
“实在不想沾惹血液的话,就拜托我们的灵马阁下吧,想必托雷特很愿意为女士效劳。”
托雷特配合地打了个响鼻,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
去往蒙格禁地的路褪色者已经来过一次,于是托雷特带着水精灵一路朝着高处奔去。
褪色者是一个倔强的人,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其实有着说一不二的性格。与此同时,她还具有极强的行动力,前几天还在圣树根部说着要来鲜血王朝,现在她们就已经站在了盖利德地下的升降机。
按道理来说,燃烧了黄金树拒绝的刺,离成王仅有一步之遥的褪色者应该立刻前往罗德尔。
但兴致勃勃地带着水精灵参观蒙格闺房的褪色者,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交界地的王座上。
“快看!那就是米凯拉的茧!”褪色者指着闺房的尽头。
在褪色者眼里,一个破碎的虫茧可能比王座要有趣多了。
视力不好的水精灵配合地眯起了眼睛。
“……哦,是的,我看见一颗裂开的白茧,恩……底下竖着的是它的碎片吗?”
“恩————”褪色者抿着嘴沉吟半刻,
“我想那应该是个人。”
……
被水精灵误认为是虫茧碎片的人,是来自圣树的金针骑士,蕾妲。
前不久还在圣树大舞台上杀得七进七出的褪色者选择闭紧自己的嘴巴。
一切交涉由水精灵女士代劳。
金针骑士蕾妲受到米凯拉的指引,前往具有神人气息的地下鲜血王朝,面对同样受米凯拉大人指引的同行人,她将会是一名有礼而大气的骑士。
最重要的是,她传递了一个特别的消息。
【触碰茧中那只干枯的手臂,就能前往幽影之地。】
“……幽影之地”
猝不及防,水精灵收到关于故乡的信息,随着轻颤的睫毛,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也跟着轻微的发抖。
看出她的异常,褪色者不敢置信地摊了摊手,“不会吧……水精灵女士。”
褪色者从没接过那么省心的委托,长时间忙绿于他人的麻烦事,但其实乐在其中的褪色者有些难以接受。
“我们的约定就此完美了结?然后我们两个就在这分道扬镳?”
随着褪色者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金针骑士透过盔甲的缝隙,隐晦地向纯白的水精灵投来一道视线。
不愿被人观赏,水精灵用长发掩盖自己的异样,率先伸手触碰米凯拉的枯肢。
“恐怕我们仍要同行……”
身影消散后,她的声音飘荡在褪色者耳边,
“快来———我会等你。”
褪色者原本拉下的嘴角又逐渐勾起。
……
黄金树的影子矗立在幽影之地,这个消失在地图上的土地就像一片巨大的葬林,墓碑虚像林林总总地堆砌在平原,暗色的天空还飘着影子的灰烬,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
“我的故乡,有着美丽的花田,与世无争又生机盎然,是被黄金赐福笼罩的世外之地。”
在大雪纷飞的雪原废屋中,水精灵曾经这样描述过自己的故乡。
如今站在影之地的土地上,褪色者面无表情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血,踹了一脚刚才突然从墙上跳下,持着双刀袭击她的怪物。
然后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旁边还在发呆的水精灵。
水精灵也会骗人啊。
她的目光这么说道。
但是水精灵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及时为褪色者献上泉水的疗愈。
眼球轻微地震颤,水精灵踩在熟悉的土壤上,在宽阔的平原中,想尽可能地把许久未见的影之地看清。
燃炉魔像巨大的身影在废墟后若隐若现,滔天的焰火中仿佛还能听到塔之民残留的尖叫和痛呼。
这里曾是战场的中心,但魔像中的岩浆并未在多年后停止沸腾。
“……玛莉卡女神啊。”
她从没想过,从她被剥夺赐福后过去了那么久,这场不受赞扬的战争仍然持续至今。
玛莉卡女神没有收回这带有罪孽的使命。
“在那之后,您抛弃了所有吗?”
“连同那位孩子一起……”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呢喃,那久不曾说出口的名字。
“……梅瑟莫”
“天好像要下雨了。”褪色者碾了碾落在手指上的露珠。
阴沉沉的天空沉闷得像一块即将封闭的棺盖。水精灵女士脸色不霁,看着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只有没什么眼力见的褪色者能毫不在意地凑到她脸旁调笑:
“你的故乡还真是民风淳朴,所以……”她的音调七转八转,最终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小声问道,“梅瑟莫是谁?”
水精灵没有理她,但是褪色者锲而不舍。
第一次在水精灵口中听到除了玛莉卡女神以外的其他名字,褪色者内心的好奇心正在熊熊燃烧。
褪色者有一颗活跃的好奇之心,虽然她总是因此而陷入不断的麻烦之中。
触摸以为是雕像的大鸟,而被死之鸟眷属啄脑壳时,她满脸鲜血地问:“梅瑟莫是谁?”
误入孤牢骑士的地下墓地,从屁股上拔下箭矢时,她痛苦地问:“梅瑟莫是谁?”
手贱攻击蓝色的大虫,被吐了一脸虫丝时,她坚持不懈地问:“梅瑟莫是谁?”
最后她开始猜测,苦思冥想后一脸纠结地问出,“……你的儿子?”
回应她的,是水精灵的一个瞪视和凭空出现的泼头冷水。
“……你怎么敢?大胆的褪色者。”
水精灵的语气还算平和,淋湿褪色者的冷水依旧带来治愈的微光。
看出水精灵并没有生气,于是眼睛一转,褪色者甩干头发上的水,得寸进尺地问:“梅瑟莫是谁?”
是她自己找上褪色者,也是她自己提出了约定,所以所有后果和代价也要她自己承担。水精灵这样提醒自己,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被好奇心驱使的褪色者终于得偿所愿。
“梅瑟莫是玛莉卡大人未成神前的第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出生伴随着火焰与蛇,那是被人们恐惧的力量,……于是玛莉卡女神将襁褓中的婴孩带到我的身边……”
已经忘记那是多少年之前,女王莅临生命泉水,感受到水面的波动,那时尚且年少的水精灵从泉水的深处显形,水化成她的身体,她的衣冠,上半身如喷泉涌起浮出水面,准备低头向女王行礼。
只是她刚一低头,就对上一只湿润的蛇瞳,稚嫩又带有无法忽视的属于蛇的侵略性,此刻正孤零零地窝在持续烧灼着的眼眶中。
于是礼未行成,她被吓了一跳,捂着嘴失礼于女王跟前。
女王并未责怪水精灵的失礼,而是双眼带着鼓励的意味,引导水精灵伸出手…
纯白的指尖触碰到孩童的皮肤,只轻轻一点,水精灵便如同被火烧般收回了手。
【好烫】她说。
女王回复她:【水精灵啊,请安抚他的火焰】
“那时,由生命的泉水为其洗礼,洗去罪孽,迎接新生。”
年少的水精灵高高捧起一汪甘泉,清晨的日光让泉水波光粼粼如纯粹的黄金,这时的女王托举着她的孩子,温柔地看着泉水从水精灵的指缝滑落,淋于她红发幼子的身上。
【愿你得偿所愿,重获新生】
最后水精灵轻吻了女王幼子的额头。
这是就是泉水的祝福。
“原本女神希冀于泉水能熄灭火焰,但是我辜负了这份期待,仅仅只能缓解火焰烧灼的些许痛苦……”
在谈及梅瑟莫的火焰时,水精灵顿了顿,像是怕褪色者误会什么,她补充道,
“……但是褪色者,即使如此,梅瑟莫仍是被期待降生的孩子。”
交界地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话都带有特别的古韵,水精灵讲述过往的声音平静又催眠,这让褪色者想起梅琳娜。
她曾数次在梅琳娜合眼复讼女神箴言时与上下打架的眼皮作斗争,最后忍不住倒头大睡。
马蹄敲在幽静之地的大道上,褪色者叼着一根草,后仰躺在托雷特的背上,原本有些失神的,被癫火侵蚀过的眼睛突然一弯。
她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
“怎么在你的诉说下,你们的玛莉卡大人就像一个……平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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