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漓疾奔而来,衣袍凌乱,眼中焦灼几乎化为实质。他甚至顾不上庄如月在场便一把攥住连雪手腕,指尖发颤地检查她每一寸可能受伤的地方——
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阿雪,怎么样?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不顾着自己,万一有事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让众人怎么办?快让我看看,医师、医师!”
连雪在泽漓大喊医师的时候,半是闪躲的略微避开了来人的一番认真检查,只是说着没事。
与来人的急切不同,连雪显得客气甚至疏离。
庄如月一切都看在眼里,便主动开口:“阿雪没事,亏她救了我,实在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了。”
泽漓这才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人,中原人,那张彻彻底底的中土面貌不免令他心生警惕。
不久前庄如月频频回头看向连雪的方向时时,泽漓的目光也没放过庄如月。
“这里不是长久之地,回去吧,”连雪似是无意的挡在了庄如月和泽漓中间, “大家情况怎么样?”
闻言,泽漓这才收回审视警惕的眼神,看向连雪的时候又恢复了柔情,连雪为着庄如月难得的没有躲避。
沙暴来袭,众人被吹散成了好几拨,营地也是一片狼藉,虽然扎营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有可能出现的恶劣情况了,但是谁也没想真的遇上,众人或者疲惫或者难免受伤,情况正常的在收拾规整,见到他们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肆虐的风沙虽已平息,但营地早已面目全非,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正一瘸一拐地收拾残局,或为同伴包扎渗血的伤口。沙粒还在空中飘浮,在夕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我有点不舒服,阿雪,能不能陪我去处理下?”庄如月看了下自己商队的狼藉模样,“可以去你的营帐吗,我的……”
“没问题,”连雪应了声,然后便转头对着泽漓道,“我去去就回,你们稍作休整。”
“去吧,一会儿阿雪就有好吃的了,”在连雪和庄如月的背影远去后,泽漓眼神给神耳侍下了命令,后者便敏捷的跟上去了。
帐篷中。
庄如月刚想说什么,连雪便悄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摇了摇头,瞳孔里跳动着警告的火光,她用眼神示意了下外面的方向,同时指了指耳朵。
“阿雪,衣服里灌进去好多沙子,估计只有你能帮我清理了,这里我也不认识别人,你就好人做到底!”
庄如月会意的很快,声音调整的不高不低,保证外面的人可以听到,又不至于被认为是刻意为之。
连雪忽地轻笑了下,跟聪明人共事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庄如月在里处坐下,便大大方方的解开衣衫,调侃着出门一趟真不易,钱没赚到还差点把命搭上,同时用手指了指连雪的脖颈处。
连雪的衣着饰物都贵重华美,但却无意不是一副异域装扮,虽值钱但对庄如月来说无用,倒是脖颈处的东西,庄如月见她一直仔细的戴着,并未裸漏在外,露出的部分又是中土模样的绳结,便猜测这或许是连雪身上此时为数不多的故土之物。
本也可以找机会直接带走,但是见泽漓的模样、连雪的顾虑和此时被监视的状态,便知道得选个更为保险的法子。
连雪会意的也很快,但她犹豫了。
相信一面之缘之人和给一面之缘的人带来危险都令她不免顾虑。
庄如月却毫不犹豫的取下了自己的挂饰,抬眸时见到连雪犹豫,便直接拉起她的手在掌心写下放心二字,便直接上手自己去摘。
正如猜测,这东西确实是中原物件。连雪一直戴着,就算是衣服发饰都变了,但是这东西无论去哪里,就连睡觉也是从来不离身的。
她好似以此来证明,自己曾经真的存在过。
此刻庄如月指尖翻飞,两枚吊坠在帐内幽光中划出交错弧线——她的玉坠落入连雪颈间,连雪的滑进了她的衣襟。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迟疑的推拒。
“你信我,”庄如月系好衣带时,指尖在连雪掌心留下了灼热的轨迹,便猝不及防的上前抱住了连雪。
后者没有抗拒,反而将下巴垫在庄如月肩窝处,双手抚平对方腰封的每道褶皱:“清理干净了,别落个轻薄良家女子的名声就好。”
庄如月扑哧一笑。
当连雪掀开帐帘时,恰捕捉到神耳侍黑袍一角消失在泽漓身后的残影。
泽漓似乎一直专注地盯着篝火上翻滚的肉汤,油脂在火舌舔舐下泛出金黄,直到余光瞥见两人走近,才笑意盈盈地迎上前。
“贵客远道而来,不知要往何处去?”
庄如月等人受邀入座,火光映照下,泽漓头也不抬,仿佛只是对着跃动的火苗发问。
“月氏,”篝火噼啪一声,庄如月同样只是垂眸,“前路尚远,今日若非诸位相助,恐怕损失更重。”
“巧了,”泽漓唇角微扬,“我们也是月氏人,贵客可要跟我们一道前去?”
余光里,连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指尖在碗沿轻轻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仍旧沉默地进食。
“不了,”庄如月摇头,“看诸位的行装更像是刚从月氏出来,而非归途,不必为了我们折返,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若是有缘,后会有期。”
泽漓笑意不减,只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各位远客就此别过,前路平安。”
庄如月知道,此时她与连雪已经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单独接触的机会了,她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大漠的风裹挟着细沙,将那些未能出口的话语尽数吞没。
生平第一次,她竟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生出这般执念——想知晓她的过往,想读懂她眼底的霜雪,更想亲手拂去她衣襟上沾染的风尘,带她回到归处。
破晓前,驼铃已响。
庄如月勒马回望,连雪的帐篷静立在熹微晨光里,轮廓被值守的人影切割成零碎的暗斑。她最终没有停留,扬鞭时腕间的银坠撞出清越声响,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告别。
帐内,连雪指尖摩挲着新换的青玉吊坠。商队远去的驼铃穿透毡布,她却连告别都不能给。
商队浩浩荡荡的上路了,一切看上去很平常。
“月儿!”商队里年长的管事追上来,“为什么说我们要去月氏,此行的目的不是汉谟吗?”
“为了”,荒漠的风掠过她染沙的睫毛,她的笑容不再似平时娇俏轻松,而是带了一抹说不出的异样和沉重感,“活命!”
“活命?”礼伯的眉头深深拧起,“月儿…”
“礼伯,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要有所改变了,”庄如月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商队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货物可弃,钱财也都是身外物,但是命只有一条,告诉大家,紧急情况下做什么都行,保命就行。”
“是出什么事了吗?”礼伯一时不解。
远处的地平线上,连雪他们的营帐早已化作沙海中的一粒黑点。
“他们不是月氏人,我们也不去月氏,但汉谟行程有变。嘱咐大家打起十二分精神加速赶路、夜晚轮值,我希望大家都活着回去!”
“你是说,”礼伯一顿,“他们?”
“礼伯,”庄如月轻摇了摇头,“你相信我的直觉,不是他们,是他。他不会允许任何与他身边那位姑娘有关的讯息传回中土。”
庄如月望了一眼远方,这片一望无垠的沙漠是她第一次随商远走,却突然发现这一次的出行是将自己,或者说整个如月庄带往了一条未知的路。
但是她心下坦然,未有后悔。
最薄情和重情的,从来都是人。
/
黎明前的薄雾尽数散尽时,众人收拾行装的窸窣声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连雪数着队伍里空缺的位置——那些消失的面孔本该是普通侍卫,但她比谁都清楚,这些被泽漓亲自挑选的随行者,每一个都是精心安排的棋子。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心中默默祈祷庄如月众人平安。
晨风吹动她腰间悬挂的玉铃铛,那是昨夜泽漓系上的‘祈福法器’。
祥云纹样的金丝鸟笼,笼门只会永远朝着主人的方向敞开。
由喜欢变成禁制,连雪彷佛一眼就望到了未来‘连雪’的日子。
她会成为精致的摆设和不容出错的‘神’,否则如今是怎样的受尊崇,以后就是如何被唾弃,今日连雨水都是连雪的功劳,来日的干旱也会成为连雪的罪过。
现实和可能的未来都在坚定连雪的信念,这将是漫长的寻找之旅,但连雪没得选,即便是为此丧命,她都必须往前。
一个失去了过往和看不到未来的‘人’,只能把一切赌进现在。
数日后的傍晚,耳侍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地下河的声响隐约可闻——水流湍急,撞击石壁的闷响回荡在岩层之间,显然水量充沛。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开凿探路,验证地下是否可行。
连雪虽知冰棺出口应当更近上游,却未阻拦,只是独自回到帐中,她指尖摩挲着地图,推算更精确的方位。
两日后,洞口终于凿通。
泽漓派守卫先行查探,连雪仍静立不动,仿佛早已预见结果。
果然,探路者空手而归。
随后数日,众人均是一无所获,就在连雪自己都开始有些疲累的时候,可身边人却仍精神抖擞,仿佛失败从未动摇他们的信念。
连雪心里大概有预判,只要地下河存在,那自己原来的预设就不会空穴来风,只要找到地表水与地下暗河交汇处,冰棺的出口便不会太远。哪怕通道狭窄,只要能容冰棺漂流而过,哪怕匍匐前行,终会寻到源头。
队伍仍在行进,而离开的人也再未归来。
起初是几名侍卫消失,后来连随从也陆续被调走,而新补进来的人,同样沉默如影。连雪数着这些空缺,心中隐约觉得发冷。
她偶尔会想起庄如月,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自己当时为何要将那枚可能关乎过往的信物交给她?
连雪至此时逐渐怕了起来,不是怕信物丢失,而是怕她因自己而死,而这份人情,她可能此生都没机会去还报。
只是这种担忧她从未宣之于口,连质问都没有过,面对泽漓,还是老样子,不远不近。
他待她很好,细致入微,仿佛她真是他珍视之人。有时连雪甚至会恍惚:若没有那段遗失的记忆,若他们之间毫无算计,或许……
但世间情意,无论裹着多柔软的绸缎,内里若藏着算计与猜忌,终有一日会割伤彼此。
“阿雪?”
“嗯?”连雪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泽漓已站在身侧,不知已唤了她几声。她下意识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怎么了?”
“看你出神,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停下先休息?” 泽漓指尖微动,似要探她额温,又在半空停住。
“无妨,”她避开泽漓的目光,“大家都还撑得住吧。”
“有神女福泽庇佑,谁敢说半个不字!” 泽漓尚未回答,就被一道淬着蜜糖般的嗓音斜刺着直插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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