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北之会刹车。
初级道滑了也有七八次，经过自我评价和贺教练的认可，控制速度不成问题，就是方向还差点儿。
他惜自己的命，也惜别人的命。相比起被人铲飞，宁北之更担心把别人给铲飞。
是买了保险没错，但贺启星和他认真强调过，雪道下方的人具有优先权，上游需要留出足够空间，主动避让。
毕竟，不是从山顶滑到山脚就算学会滑雪。每一项运动，享受快乐的前提都是控制，否则终点少说得是骨科。
中级道挑战不小。宁北之起步速度快，为了避让前方同样的新手教学现场，在中途稍稍拐个弯。这一拐，节奏和重心就乱了套。
正好晃向雪道边上。他速度降下来，丢掉雪仗，主动往一侧卧倒，安全下车。
贺启星跟在后头拍摄，忠实记录这段“从积极抢救到躺平放弃”的方向控制练习。人摔倒了他也不着急，能看出来是有控制的，触地姿势也很标准，不会受伤。
靠着边线，安全区。宁北之在雪里翻了个身，没急着起来，还有闲心回头找他哥，冲镜头傻乐，挥了挥手。
就这一回头，宁北之瞥到坡上一道鱼雷失控着直往下突突。
坏了……坏了呀！！！
愣神不过一秒，鱼类锁定最终方向，全速向他俯冲而来。
两根雪仗，宁北之瞳孔骤缩，顿时全身肌肉绷紧。可他现在靠着边线，坐在地上，穿着雪板，起不来也挪不动，避无可避。
他看向贺启星。
贺启星隔着五六米距离给人录全景，同步降了速，一时半会捞不着。
没时间了——远一些也好。
雪板朝外，宁北之条件反射地闭眼，身体蜷成团，手臂护住头颈。
不过半秒，伴随尖叫和沉闷碰撞声，一阵雪沫狠狠铺来，扎得脸发疼——想象中的飞铲却并未发生。
不等宁北之睁眼，有人翻滚靠近，环抱上来。
“是我，别害怕。”贺启星的声音适时响起，压住他明显的一个颤抖。
宁北之下意识回抱，睁开眼，脑子还懵懵的，没太明白现在什么情况。
隔着几步远，躺着刚刚冲下来的人。两只雪板被撞得脱落，雪仗也只找着一根，插在护网边缘。
宁北之一阵后怕，明白过来。“你有没有事？”他仰着脸，顾不了其他，上下摸索贺启星肩背，再是腰腹，顺到大腿，“有没有受伤？”
“没事。”贺启星捏了捏他的手臂，把人抱得更紧，安抚道，“没事，我没事。”
说话冒着白雾，萦绕方寸之间。
宁北之忽然松了劲儿，闭上眼，额头轻轻往前碰。头盔阻隔温度，他却感受到后脖颈附上一片很舒服的温热。
顺着力道，他侧过头，这才分出心思看向旁边那团橙黄色雪服。肇事者护着腿，表情扭曲几近狰狞，正艰难撑起上半身。两位条纹雪服同伴很快赶来。
脱掉雪板，贺启星站起身，再扶着宁北之，让他靠边，自己上前查看情况。
“哎，不是？”见着来人，条纹雪服无理但声高，“在你道上吗？突然冲出来是想咋地？”
“我不拦着，后果只会比现在更严重。”贺启星心里存着气，说话却不带什么感情，“要区分责任的话，可以调监控。”
“对不起对不起，”肇事者扯住冲锋在前的朋友，苦着一张脸道歉，“别吵，你们别怪人家……是我的问题。”
几人明显都是新手，看似咋咋呼呼忙活，实则没有半点应急处理经验。
“腿伤了，”贺启星在一旁看不下去，说，“大概率是骨折。我建议你先别动，叫个雪场救援。”
“怎么叫啊？”条纹雪服急道，“哥们，帮个忙。”
好无奈，他掏出手机，雪场公众号，找到救援电话。
“和那边说，怀疑腿部骨折，位置在中级道中段左侧，橙色雪服。另外，有保险的话，记得联系。”
“嗯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确定好救援，贺启星不再多待，回到边上穿好雪板。
他拍拍宁北之后背，轻声问：“还可以吗？下去休息会儿？”
“好。”几句话功夫，宁北之也缓过劲儿。
慢悠悠滑到坡下，进入室内休息区。
小商店转一圈，贺启星刷两杯热奶茶。宁北之双手接过，跟着来到长椅，并排坐下。
甜食是情绪安定剂。嗅着热乎乎的甜香，他咬着杯沿问：“刚才……算是普通事故吗？”
“对他来说，算重大事故，滑雪生涯也许就此终止。”贺启星说，“但对于雪场，只是个小碰撞，都用不着掰扯责任。”
“你之前也遇到过？”
“我还好，滑雪成长期比较顺利。那时候人还不算多，自己滑，自己摔，没那么严重。”贺启星觑着他的神色，很是担忧，“你还好吗？说真的，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就撤，别勉强自己。”
“有点儿。”宁北之还有些后怕，“主要是，他刚下来那会儿，雪仗直直冲着我。你能理解吗，就像是……呃，闰土刺猹？”
贺启星：？
他在遥远记忆中搜寻到小学课本上的配图——项圈，闰土，瓜田，猹。
顿时笑了：“没记错的话，那猹反身一扭，逃走了？”
“对。”宁北之点头，“但今天猹第一次滑雪，没那么灵活，逃命得靠天降神兵。”
“该怎么感谢神兵？”
“神兵需要我怎么感谢？”
“神兵觉得有点冷。”
……进了屋你才说冷？
宁北之探了个眼神，再想了会儿，放下奶茶，慢慢地把手掌摊开。
“如果神兵愿意把手握上来，兴许能获得一些温暖。”
神兵当然愿意。神兵求之不得。
手掌覆上去，握紧。
——两人都笑了。怎么神兵的手更热乎呢？到底是谁能获得一些温暖啊？
但握上就不会再松开。贺启星揉着他的大拇指，他扣着贺启星的手背。带着点害羞，都没有看向对方。
宁北之终于认清，他们谈的确实是纯爱，还是带点滑稽的纯爱。
这对手掌和柔软没有半点关系，关节是关节，骨头是骨头。手指还有薄薄的一层茧。是弹吉他和弦按的，是离心管开盖磨的，评价是粗糙。
握了会儿，宁北之稍稍岔开手指。贺启星明了，严丝合缝地嵌入，试试十指相扣是什么感觉。
有点奇怪。硬邦邦地挤在一块，还没握手舒服呢。
宁北之咂摸一番，采访道：“什么感觉？”
贺启星沉吟半晌：“热传递。”
宁北之：“……”
他用另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愿称贺启星为煞风景大师。
发展到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了力量比拼。胜负欲上来，夹紧对方手指，关节指甲按得发白。
手心出了汗，你的蹭上我的，我的沾上你的，黏糊糊融成胶水，更分不开了。宁北之后知后觉，恋爱果然让人降智，果断宣布：“结束，我赢了。”
双双卸了力，贺启星却没把手抽走。
“累了。”他甚至不愿意找个理由，“就先握着吧。”
是感谢，是安抚，还是别的什么？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意味不清的一个牵手。
但不影响。屋里暖烘烘，奶茶甜丝丝——心里也一样。
十五分钟后，宁北之缠着神兵，再次站上坡道顶端。
这回求稳，他重心降低，控着速度缓缓起步。贺启星在右后方跟随，留意着雪道空间，指导他转向练习。
中级道相对来说其实更安全，人少，不像初级道扎堆下饺子，不管不顾炸鱼雷。
刚刚那一遭……雪道中段侧边的指定方向鱼雷，算小概率事件。
贺启星其实觉得很抱歉。教练不只是教学，也得承担安全监护责任。更何况，他当然不可能只把自己当教练，他想给宁北之最好的滑雪初体验。
橙色雪服冲下来，他看到宁北之一瞬间的惊慌无助，以及投向他的那个复杂眼神。
读出“救我”，还读出了——“别过来”。
怎么可能不过去呢。所幸时间足够，冲上去堪堪把人截停，代价是自己翻滚了三圈。
雪道横行二十年，他有经验，相比起直面冲击，侧向冲击的伤害明显更小。
如果硬碰硬，最大可能是连带着护网，双双跌入雪道和魔毯之间那道沟，被铲的人无疑会被压在底下。
来人速度极高，体型粗壮，而宁北之半卧于雪道边缘，前坦着胸腹，后弓着脊背……贺启星不敢想。他宁愿自己进骨科，也不接受宁北之受到半点伤害。
中级道上上下下十来遍。宁北之再摔了三次，顺利掌握自由转向，S弯指哪滑哪。
天色渐暗，人也累瘫：“哥，我饿了。”
“玩够了？”贺启星一看时间，下午四点，是该累了，“那咱回家吃饭。”
听到回家吃饭四个字，宁北之心里一甜，偷摸着勾起嘴角。
原地转一圈，贺启星选定位置，举起手机：“别傻了，过来拍个照片。”
宁北之积极响应。他早留意旁边一对情侣，举着自拍杆花式贴贴，不知是借着合照接吻，还是借着接吻合照。
雪镜搭在额上，映出一道彩虹。雪白背景下，青绿雪服和蓝紫雪服搂着胳膊，贴紧肩膀，冲镜头展颜一笑。没有亲吻，但亲密不输亲吻。
贺启星检查照片：“很帅，收队。”
归还装备，脱下雪服，解开护具——今天这一战，小乌龟立大功。
宁北之累得虚脱但意犹未尽：“下次我能上高级道不？”
“怕是还不行。”走出雪场，贺启星和他勾肩搭背，“但下次我们可以试试单板。”
“好。”宁北之拎着大包小包暗喜，下次，这不就约好了。
上了车，贺启星记着他喊饿，丢过去一盒牛奶和几个小面包，这才发动车子。
拆了包装，宁北之举着面包片递向驾驶位：“你先吃点。”
贺启星低头咬上一口，说有点噎嗓子。插着吸管的牛奶随即送上。
太自然了。宁北之想，他们像是谈了三年。
小宁：规范滑雪，不做鱼雷。
滑雪不止要学技术，还得知道碰撞后的应急处理，包括急救和追责。如果不幸被撞进骨科，至少得拿到对方的合理赔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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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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