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南英俊就没功夫管吕美丽的事了。
他爸没了。
他爸是搞建筑的，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小包工头，平常忙到恨不得吃住都在工地，再不就是跑各种地方赔笑脸接项目。
难得他爸有一回星期天有空，就准备来学校看看他，顺带给他送个午饭。
来的路上就出事了。
在十字路口碰上闯红灯的渣土车了，还是改装过的，一个车头挂了两节车厢，硬是拉了满满两车沙子。
他爸开的小轿车在渣土车面前就是层铁皮，撞上去的时候当场人就没了。渣土车根本刹不住，碾着小轿车就过去了。
南英俊过去收尸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他爸连个人形都没有，就见着血和肉混在洒了一地的沙子里，从被压成一张纸的小轿车里流了出来。
他妈先他一步到，人已经吓晕过去了。
还是路人给他打的电话。
南英俊只觉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的。
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穿着一身工作服，带着安全帽泡在工地里了。
他妈醒过来后，撑着给他爸办了葬礼，人就又厥过去了，现在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动也不说话，就默默地流眼泪。
南英俊去了二中，给他妈请了长假，二中年级主任的活暂时让他们教导主任代着了。
然后他又跑了一中，给自己也请了长假。
他妈得要人照顾，他爸的活也得有人接着。
前者南英俊还应付得过来，出钱请个护工就能应付。
后者他就有点抓瞎了。
他爸不会告诉他工地上的弯弯道道，也再没机会告诉他了。
南英俊在操办完他爸的葬礼后，就被他一堆叔叔伯伯找上了。
张口就是今年哪个项目的工资还没结，闭口就是哪地哪个项目应该给谁了，再不就是工地上材料应该包给哪家。
在南英俊开口之前，这堆叔叔伯伯就已经差点先打起来了。
他听得头疼。
但他也知道一条：得先把账理清了。
他爸谈到手的项目他肯定保不住。
所以，南英俊就到工地去了。
他得弄清楚他爸手里的活，把他爸留下的账给清了。
至于上学……
南英俊想得开。
到时候再说。
就这么着，南英俊在工地一待待了一个月，待到赵梅在医院缓过来了，出院上班，待到吕美丽他们老班沉不住气开始问赵梅南英俊的情况。
赵梅在医院躺着的时候，白天见护工，晚上见南英俊。儿子被工地的事烦得焦头烂额，晚上还得陪床，没过一个月就瘦了一圈，她都看在眼里。
为了儿子她也得撑住了。
就这么着，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见天围着南英俊要钱抢项目的一堆叔叔伯伯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他们没良心变着法子从她们孤儿寡母手里掏钱，骂他们哄着南英俊让人干工地里的脏活，还骂南英俊死去的爹眼瞎认了这么群人当兄弟。
赵梅和南英俊不一样，她知道家里的事，知道南英俊他爸什么时候接了什么项目，更知道那些项目应该轮到南英俊哪个叔叔伯伯了。
但自家儿子被人当傻子耍，赵梅这口气咽不下去。
本来被私底下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项目被她一股脑丢了出去：“你们自个看着分吧。俊俊还小，他也插不上手，我也不懂这些。”
把这群人送走之后，赵梅转头脸就垮下来了：“俊俊，以后离这群叔叔伯伯远点。你爸在的时候还镇得住这群牛鬼蛇神，但他已经没了。我们玩不过这群人。”
“工地你也别去了，回去上学去。明儿我就把手里的股份让出去，亏点钱就亏点吧，得乘早和这群人撕撸开。”
南英俊听出点味来：“老妈，这群人有事儿？”
“是啊。”赵梅冷笑一声，“你赵伯，拿着项目的资金去赌，一夜输了五十万，然后不敢回来见你爸，也不敢去工地，玩消失。后来还是被你爸亲自找回来的，钱也是我们家垫的。”
“你李叔，偷工减料的一把好手。混凝土里掺建筑垃圾，钢筋换细的，人家十根他九根……”
“你周叔，工地上找小姐，开按摩房拿抽成，刻意压人家工资不发，项目外包再外包，回来跟你爸哭手下人造反……”
赵梅一个人一个人点过去，南英俊听着脸都绿了。
“你爸在的时候，这群人都不敢乱来。但你不行，你镇不住他们。”赵梅叹了口气，“俊俊，这摊生意咱们家得撒手，这群人迟早得捅出篓子来。”
南英俊主意大，他没急着点头：“老妈，等我把咱家的账理清楚再说吧。”
“俊俊……”赵梅张了张嘴，镇定的情绪忽然就崩了，说话间哭腔就上来了，“咱没办法……”
“听妈一句劝，你爸不在了，咱真的玩不过你那群叔伯。还有在你爸手底下干活的小工……那都是靠你爸镇着才……”
也许南英俊以前会不服气，但在工地上干了一个月，他也看清楚了。
他爸不在了，他就是根草。
大公子的身份一点不好用，除了要钱的时候，人小工都不会拿正眼看他。
他叔伯一去就呼风唤雨。
他见天在工地上，连小风都刮不起来。
但是南英俊心气高，他不服气。
凭什么他就干不来啊？
凭什么他就不能接他爸的班啊？
凭什么他靠自己就混不出个人样啊？
他才十八呢！
南英俊抽了张纸巾递给赵梅：“老妈，我知道老爸的生意咱是守不住了，但我好歹也顶着个身份在这。”
“工地上的人不敢明着乱来，就算心里再有小算盘，明面上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等我以后出了社会，上哪再找这样的机会锻炼去？”
他给赵梅出主意：“老妈，你手里的股份别急着抛，等我先熟悉了工地再说。最好能拿这点东西和那群叔伯慢慢谈，咱家手里一天攥着这东西，在工地上他们就必须拿我当回事。”
“左右以后都要出社会的，我现在就当提前锻炼一下了。”南英俊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没了这生意，咱家和那群叔伯也就断得差不多了。我以后再找工作也找不到上头有人的活了。”
赵梅差点被劝服了：“俊俊，你这是不打算上学了？”
南英俊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上学是为了赚钱。
他都能赚钱了，他还上学干嘛？
但他现在还没定下来，这会也只摇头道：“工地的活我干不久，把事弄清楚了我就回去上学，顶了天浪费一年时间。老妈，晚一年上学不要紧。”
“不行，俊俊，你别做傻事。”赵梅不乐意了，“怎么能晚上学呢？”
她怕儿子跟工地的人学坏了。
以前南英俊他爸在的时候，她没少听工地上那些人干过的荒唐事。
万一南英俊被那些人带坏了，心带野了，她该上哪哭去？
南英俊就这个话题和赵梅论了一宿，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工地都还在想该怎么让他妈同意这件事。
想到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拖字诀。
他还有一件事没说的是，他怀疑他爸不是意外死亡……
起因是他一个叔伯的儿子来工地晃悠，背着他小声啐了一口说什么“老爸厉害又怎样，工地还不是落到他们家手里……”
南英俊当时脑瓜子就嗡嗡响了。
回过神来他已经给人揍趴下了。
自那之后，他看工地的人就带上了怀疑。
在听了他妈讲的这些叔伯的“光辉事迹”之后，他心底的怀疑就更重了。
万一呢？
万一他爸是被人故意撞死的呢？
这想法完全没道理，但南英俊就是控制不住。
他爸给他送饭完全是临时起意，但也保不准随口跟哪个叔伯提了一嘴。
他爸开的那条道虽然是往一中去的唯一一条，但周末车多，都是去学校送饭的，也没人能算得那么准，恰好让那渣土车闯红灯撞上他爸的车吧？
南英俊没说服自己，反而看谁都带上了审视杀人犯的眼神。
他得弄清楚这件事，趁着他在工地清账的功夫。
花一年算什么？
不管花多少时间，他都得把那个一齐被压死的渣土车司机的关系网给刨出来。
这会事儿刚过去，他又是当事人，工地上都忌讳这件事，几乎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但南英俊已经盯上了一个人，叫老周，瘸了条腿，人也老实巴交，木工、电焊、混凝土、扎钢筋什么都会一点。
因为老婆偷人，儿子在职高，外加平日里三棍子蹦不出一个屁来，是工地鄙视链的最底端。
谁都能从他身上找到点优越感。
南英俊开始去工地的时候，一堆人围着他说好话，这个说家里儿子结婚要支多少多少钱，那个说家里老人走了得请假多少多少天，还有说手头紧日子过不下去要干啥干啥的……
工地管钱的出纳是个泼辣的，看不得这群人欺负一个没出社会的高中生，当即就叉着腰把他们都喷了回去。
然后简单把账都摆在南英俊面前说了一遍，告诫他以后别随意点头就回办公室忙活了。
南英俊听得一头雾水，从人办公室出来脑瓜子也没转过来。
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费用和报销看得他头晕目眩。
然后在板房的拐角，他就被人拦住了。
一个黑脸瘦长的驼背汉子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站在他面前：“你是咱大老板的娃吧？”
“我是，您是？”
南英俊问得客气，心里已经在想面前这个是不是和刚才那群人一样准备找个理由跟他支工资了。
老周往转角望了一眼，似乎在看之前那群人散没散，然后就把南英俊拉角落去了：“其实昨儿赵老板就来过了，跟我们开过会，说以后支钱都得他点头才行。娃儿你别信刚才那群人的话……”
南英俊这下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出纳也没把他当回事。
敢情他着急着慌来工地，生怕他爸去了之后工地停摆，结果他赵伯已经转脸在工地上放下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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