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志啊,今天可不兴!听舅妈话,再生气也得忍着!再说你出了这口气,美珍娘俩怎么办?啊?!”
二舅妈死死拽住他,苦口婆心地劝导。
“听话啊国志!你哥现如今孬种一个,把爹妈气死的不肖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二舅看他冷静一些,把他拉到东屋,那是爸妈常年休息的地方,如今冷冷清清。
大半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见识粗浅,行事谨慎,低低切切地跟他分析利害,“这混帐出去几年,心越来越狠,只认钱不认人。到现在,没人见他掉过一滴泪。这样的狠人,咱能拿他怎么办?!”
“你今天揍了他,揍死了,你后半辈子也搭进去,没揍死,他找些外面认识的不三不四的人,回头报复你,你能吃得消?”
黎国志蹲下身,将手插进头发里,双眼通红地盯着地面,咬牙切齿的模样。
别人只当他余怒未消,无从知道,他已在愤懑的缄默中找回了理智。
很多年前,他就吃过冲动行事的大亏,在非工作时间违规执法,误伤了一个家暴妻子的畜生,而后,在其亲属的调解周旋下,才免去了牢狱之灾,只是从此降职调岗,白白断送了前途。
“你放心二舅,我不动手。”他声音嘶哑,像在呜咽,“说到底我欠他的,当年若不是家里非要供我上大学,让他连媳妇都娶不上,他不至于变成这样。”
屋子里还有其他的长辈,听他说出如此通情达理的话,宽慰之余不免长吁短叹。
他又接着说道,“出了殡,我就把他要的五万块,一分不少的给他。”
“二舅,还有各位叔伯婶子,当着你们的面,也算给我做个见证。拿了这五万块钱,从此,我跟他断绝兄弟关系,再不往来。”
所有人都赞同这个决定。——还能如何呢?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这些老实巴交的远亲。只要不出人命,就算对得起和故去之人相识一场了。
原本一触即发的冲突就这样草草收场。
*
星奔川骛,岁聿云暮。回忆早已在时间的蚕食中逐渐失去原有的分量。
黎简微不可闻地叹气,不再为讲述不堪的过去感到心酸。
“这些事情,都是在手术后妈妈告诉我的。”
要说还有什么情绪的余波,不过是对彼时不够得体的沟通方式感到后悔——黎国志自那天以后,在她面前说话就开始小心翼翼起来,父女两人共处一室总显得没有以往自然,一直到黎简结婚以后,关系才渐渐恢复。
苏茗筱听得入神,几乎忘记提问的初衷。
各种微妙的情感在内心交织冲撞,浪花一样激起忽明忽暗的疑虑,如远处路面川流不息的车尾灯,明亮,同时又让人看不清黑夜。
黎简的爸爸妈妈,她是见过的。那个所谓“温馨破旧的房子”,她也是去过的,而且在去过之后,一度成为滋生她阴暗情愫的巢穴。
她清楚黎简家境普通,并不比自己家强多少。但是,独生女,父母恩爱,成绩优秀,相貌出众,受人欢迎,林林总总的优势汇集起来,反倒衬得她的善良热忱有些扎眼——苏茗筱曾经不由自主地恨,恨她为什么那么好,尤其对自己好。
明明也有很多别的人,勾勾手就能成为她的朋友。
那些不为人知的莫名厌恨,在看到她流着泪说“妈妈病了”以后,亦如诡谲的阴云旋踵即逝。黎简马上就不哭了,反而是她,霎时间心有所感,悲从中来,抱住她默默垂泪良久。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善变且矛盾。
露台起了一阵风。凉意醒神,她似梦初觉,才接过话,“后来呢?”她忽然不是很想弄清楚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什么?”黎简似乎觉得故事讲到这里就算结束。
“后来,你大伯就这样借着人情,两家人冰释前嫌了吗?”
“……嗯。”这回她答得有些犹豫。
“冰释前嫌……也谈不上吧。手术之后,我大伯母带着她家的小女儿,来过医院一次。他们一家人都不在蓉城住,所以这之后,来往的机会也很少。偶尔逢过年,两家人都回老家上坟,碰上了,才会一起吃顿饭。”
苏茗筱还想问什么,黎简没来由地说了句,“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医院里。”
她听出她话音里有种尽力掩饰的激动,像是窃喜,又像是惊狂,骤觉不安。
后者解颜而笑,“吓到你了吗苏苏?”
“黎黎,你到现在还讨厌他?”
“他死了那么多年,讨厌也是白费力气。”黎简冷漠地答道。
苏茗筱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想知道,我跟罗桢礼为什么会分手吗?”坦白的话锋意想不到地转回了原点。
“就是在跟着我爸去医院看望那个人之后,是大四上半年的春天,我受到了惊吓——哦,忘记告诉你,他那时肺癌晚期,病得不成人样,讲不了话,只能直愣愣地盯着人看——就是那一天,本来那段时间我状态也不是很好,被吓到之后去找罗桢礼。结果——”
费心打探的隐秘即将浮出水面,聆听者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在酒店里,他趁我不注意,在给我准备的饮料里下了药。”
……
“交往三年,我一直不肯跟他发生关系。因为这件事,我们时不时地吵架,后来架也懒得吵,他不开心,就故意躲着不见我。那次,许是因为我心里过于难过,导致他将我表现出的依赖误解为所谓的‘投怀送抱’,又怕我中途变卦,就偷偷在喝的东西里做了手脚,还好,他良心未泯,减了药量,我的意识一直清醒着……”
苏茗筱从刚刚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连着骂了好几句脏话,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地破口大骂,“王八蛋!!”
“垃圾!混蛋!禽兽!人渣!”也不管这些词细究起来互相挺矛盾的。
“你怎么还美化他?”她恶声恶气地叫道。
黎简一下子红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苏茗筱紧紧抱住她,亦哽咽了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他……那你后来报警了吗?”
她们松开后,黎简替她擦去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得逞。他那时正在参加国际会议的志愿接待服务,本来活动即将告终,但是临时接到带队老师的通知,说要延长待命时间,他不得已扔下我去开会……”
“走之前,他好言好语地哄我先睡,等他回来。可是,没想到我如此决绝,不过十几分钟的间隙,我拼尽力气打通前台的电话,酒店给我叫了救护车。”
“醒来的时候,他们院系的辅导员也在。我才知道,前台误以为我也是她的学生,便顺带将情况告知了她。同行的还有个帮忙的女生,我不认识,聊了几句后得知,她好像跟罗桢礼很熟。后来我才辗转知道,那个女生是他同系的师姐,一直在追他。”
“我恢复正常后,谢过她们便自行离开了。罗桢礼从头到尾没出现过,回去的路上我给他发短信说要分手,他也没有回复。就这样,我们结束了,没有再见过面。”
“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她的朋友仍咄咄追问,愤慨不已。
黎简没再说话。
愔然的气氛中,城市的噪音又响彻耳际。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没有其他可供分散注意力的东西,陈旧不堪的记忆被解封后,无法避免地摊开成一个狰狞可怖的形状,她们双双失语,陷入彼此语焉不详的隐痛里。
“黎黎,其实我,我今天……”临别前,苏茗筱拉住黎简,嗫嚅着要说什么。
后者温和而诚恳地拦住了她。
“我都知道了。”
苏茗筱煞白了脸,听得她语气坚定地补充,“而且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知道。”
她愕然语塞,片刻后面如土色地回应,“呸!真是可耻!”
“为这样的烂货,我挂心这么多年,竟然还离开你!”
黎简笑了,“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可耻呢?当时的我们,也没办法预见以后的事情。”
蓦地又仔细打量她,“苏苏,谢谢你。我以为你会好久才能接受这些,毕竟是你先喜欢他的。如果我早知道你喜欢他,那时候在电话里,也不会——”
这次轮到黎简被打断了。
“打住打住,咱们都不提那混蛋了。老娘没有别的好处。最大的优点就是是非分明,拿得起放得下!”
她们再一次在秋夜的晚风中拥抱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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