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美珍当即拒绝了。
天缘巧合。新近黎国志接到老家二舅的电话,说是因为县城修高铁站要征收他家的几亩地,还有父母走后空置多年的房屋,需要他们赶紧回去看看。他激动不已,第二天就带着妻子回了家,顺利地签完征收补偿协议,等着入住新房。
黎简在电话中得知了这个好消息,一方面为二老开心,庆幸他们辛苦半生终于苦尽甘来,一方面又于心有愧——
老家和蓉城相隔几百公里,届时要再见面,就不像如今方便了。
梁美珍大大咧咧,看事情向来只抓主要矛盾。
“钱要花在刀刃上。你现在年纪轻轻就欠银行一屁股债,将来我跟你爸要用的时候,找谁去?再说我们都考察过了,家里这几年发展得不错,你堂哥堂姐又都在一处,不用担心我们没人照顾。”
黎简沉默着没再反驳。
到家楼下时,黎国志刚买了菜回来。
“嘿,你倒来得巧。”
黎简看着父亲手里提着的好几兜,顺手接了过来。
“家里来客人了?买这么多。”
“是啊。”他凑近女儿,谨慎的神情中露出罕见的忐忑。
“你大伯母带着你堂妹来看病呐。”
黎简脚下一顿,落后了半步。
“看病来我们家干嘛?”
黎国志轻“啧”了一声,对女儿毫不遮掩的冷漠和排斥感到不满。
“人大老远来的,也不是空手,再说你大伯人都走几年了,你再看不惯他一家,至少面上装得和气些。”
她没再吭气,垂着眼睛装作看路,将老父亲甩在了身后。
进门时听得梁美珍的大嗓门在喊,“国志菜都买回来了,你看看,就别走了嘛?媛媛赶快拉住你妈呀!”
另一个更尖细的声音拘束地回应道,“别忙活了弟妹,真的……”
“妈——”
两个小辈同时叫起来。
黎简自觉是个主人,却像没看到来客似的,开了门径直走进左手旁的厨房将菜放好,出来后才将目光投向小客厅里互相拉扯的几位身上,她们亦安静地望着她。
梁美珍先从尴尬的气氛中反应过来。
“闺女回来啦。”
“这两位是?”她明知故问,姿态疏远又客气。
被问的人还没回答,汪晴怡先笑着开了口。
“这是小简吧?几年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眼前的女人虽然略显憔悴,但从面容气质到衣着打扮,无不彰显着生活条件的优渥。她熟络地打了招呼,仿佛看穿黎简在耍小孩脾气,故意没做自我介绍。
“怎么不喊人啊,这是你大娘,还有你妹媛媛,都见过的。”梁美珍待客的热情被亲闺女折损了一半,不好意思地跟客人抱怨,“越大越不懂事,啊哈哈……”
“哎呀自家孩子,说什么见外的话。”汪晴怡知趣地圆场,“好几年没见,一时认不出也正常。”
黎简勉强扯了扯嘴角,“大伯母好。”
又看向她旁边年轻的女孩子,“媛媛来了。”
黎国志这时走进来。“怎么都站着?坐啊。”
“她叔,我正说时候差不多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们……”汪晴怡客套辞行。
“嗨,什么打扰不打扰,我这菜都买回来了,吃了饭再回去不迟……”
黎简闷闷地躲在一旁,假装在收拾电视柜上的杂志,偶然一抬头,瞧见黎媛媛仍在直愣愣地盯着她。
她想起父亲刚刚在外面说的话,装作没看见,转移了视线。
那母女俩因盛情难却,到底忸怩着留了下来。
午饭后黎国志被邻居叫去帮忙看货,梁美珍和汪晴怡说起闲话,听到黎媛媛怯生生地喊,“妈我困了。”
便叫住自家女儿,“媛媛困啦?去你姐屋里躺会。简?快带你妹进去。”
黎简将人领进房间,一句多余的话不讲。说了句“你睡吧”,便从床头箱子里抽出本旧书,眼观鼻鼻观心地看了起来。
半天过去,她心烦意乱地抬起头,手中的书“啪”地合上,对着床上的人毫不客气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黎媛媛瑟缩了一下,迅即闭上眼睛,背过身去。
不过四年光景,她的嚣张无礼竟一点不见,整个人像是退行成一个怯懦无助的孩童。
她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
没想到对方只是装睡,不一会儿,黎简见她肩膀抖动,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
“原来你不喜欢他呀,嘻嘻嘻……”
她心知没必要搭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谁?”
“我爸爸呀。你讨厌他对不对?”
见没有回应,她又转过来,“我听见你跟他说的话了。”
黎简重新打开书,神色自若地翻到刚看过的一页,口中淡淡说道,“你记错了。”
“不可能呀!”黎媛媛激动地要坐起身,起到一半发现没必要,又换成趴着的姿势,依然一脸俏皮地盯着她的观众。
“我在卫生间听得清清楚楚呀。你就在外面,你骂了他好久,还诅咒他罪有应得,不得往生。然后你就走了。”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讲的。”她压低嗓音,得意地晃着脑袋,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黎简手指细细地摩挲着书页,面露讥讽,“死无对证的事情,你说了也没人信。”
对方呆住了,困惑不解地问,“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敢承认?”
“不对。”她翻身躺平,双手捂住脸,“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呀?我爸爸人多好呀……”
黎简忍无可忍,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两个中年女人齐刷刷地望向她。
“媛媛睡着啦?”
汪晴怡双眼泛红,显然刚哭过,此刻不自然地将头扭向一边,回避着她的视线。
黎简也就视若无睹,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对梁美珍说道,“我跟朋友还有约,就不多待了啊。”
梁美珍急忙起身,“等等,你大娘有事情问你呐!”
“我?”她按捺住内心的不快,转向还在抹眼泪的那个人,“大娘要问什么?”
汪晴怡说不出话,梁美珍一把扯过女儿,谈话的位置离她有些远。
“小点声!是你妹妹的事。”
黎简皱着眉头听完母亲的耳语。话虽说得颠三倒四,但重要的细节都交代清楚了。
“……所以说,你问问以前的同学或者老师,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被求助的人十分无奈,“妈,问路也不能找瞎子啊。我身边怎么会有能帮上忙的?川西已经是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了。即便我读过心理学,离专业人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而且心理学和精神病治疗完全是两码事。”
她拒绝的声音不大,刚好够第三个人听清楚。
汪晴怡果然坐不住了。
“弟妹,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梁美珍“啊”了一声,走回来时满脸堆笑,轻轻甩了下女儿的胳膊,以示不满。
“瞧我这傻闺女,心直口快得很,跟我一样嘴笨,呵呵呵……”
“哪有的事。”汪晴怡看着也尴尬,但生意场上游走多年,这种场合还不至于失了镇定,“小简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不麻烦你找人。”
她瞟了眼黎简的房门,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坚定的面容里有几分藏不住的矜傲,不像在求人,倒像是吩咐嘱托。
“媛媛她需要朋友。”她话音飘渺,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有气无力,“外面的人我不放心。你大伯走得早,我还有生意要顾,真的是没办法。为了这孩子,家里费了不少心思,甚至找了看事的师傅,可是她,唉,越来越防人……”
“那我们这些穷亲戚就更没什么用了,您可是她亲妈。”黎简平静地打断她。
汪晴怡被刺地一怔。
很久以前她去医院看望梁美珍,暗地里跟女儿随口说的话,如今成了回旋镖。
梁美珍着急又困惑,还没插上嘴,听见汪压制着恼意,耐心跟她们解释。
“不是的。她防家里所有人,我、她哥、还有她嫂子,可唯独念着你。正常的时候,她总是提起你,问姐姐在哪,在做什么,还给你买了好多礼物,房间里满满都是。这回来得急,只带了一部分……”
黎简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
“您是说她连自家人都不信,偏偏信我这个一年不一定能见一回的堂姐?”
……
“是这样。”汪晴怡挺直的背肉眼可见地垮了,“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
“对不起,”她无情地打断她,“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相处风险太大,我付不起这个责任。”黎简不顾母亲频频使出的眼色,直言拒绝道。
她想尽快结束这场荒谬无稽,插圈弄套的谈话。
“求你了孩子——”
“使不得呀大嫂!你这是干什么?”梁美珍上前拉住快要摊在地上的人,慌张地喊叫着,又怕吵到屋里的人,因此用的都是气音。
黎简没走出几步,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出似被静了音的闹剧。
“……不需要你做什么,没事跟她聊聊天就行,或者开车带她去人少的地方兜兜风。媛媛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看,而且她大多时候很听话,我就是怕她寂寞,她才十八岁啊……”
“我做不到。”她冷眉冷眼,丝毫不为那凄切的言语所动,“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哪怕她在生病。
“四年前在医院,她教唆男朋友还有一些不良青年跟踪围殴我,若不是我警惕,侥幸逃掉,今天精神出状况的,恐怕不是她而是我了。也念在她当时年纪尚小,心智未成熟,我才未作计较,没有报警。”
“你、你胡说什么?”
“有这事?”梁美珍吓得变了腔,大惊失色地问。
“是不是胡说,你可以亲自问她。”黎简没有回答母亲,拾起旁边椅子上的外衣和皮包,一刻也不想多待。“不过我想,她以前就满嘴谎话,以后——”
汪晴怡浑身凛住,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也很难再有任何值得一听的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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