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许的第一个小愿望,我帮你实现了。”陆知嘉用法语轻轻说道。
他只看她一眼,便低头看向地面,不知是在掩藏失望还是悲伤。
陆和英置若罔闻。
“亲爱的,谢谢你来见我。”
她最擅长的就是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亲和力,可待见到一心想见的人,还是惟恐此刻的友善不够让人卸下防备。
“伯母您好。”
一个即将落幕的生命赫然杵在眼前,不知有什么重大的遗愿要跟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讲。
黎简方才还心如古井,此刻却对她过犹不及的松弛感到隐隐的恐惧,强装着镇定问候。她开始默默怀疑,此趟含意未申的行程,她是否应得太过轻易,太高看了她那微不足道的悲悯所催生的勇气。
“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失礼。我听知嘉说了你的一切,你是个心地很好很好的姑娘。”
“不客气,我,我只是……”
轮到她结巴了起来。事后回想她也觉得奇怪——
怎么会记不起当初答应帮忙的理由?
陆和英歪着头,像观察小动物一样地,耐心等待那双彷徨的眼睛跟她对视。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给知嘉再生个弟弟妹妹,他一个人太孤独了,孤独了那么久。你也是独生子女吗?”
“……是。”
“那你可愿意,认知嘉作哥哥?嗳,”她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请她喝杯茶。
“我的意思是,我想认你当干女儿。不知能给我这个荣幸吗?”
小动物终于看向她,只是显然还没有听懂指令——
黎简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论让初次见面的朋友瞠目的本事,这母子俩简直难分高下。
她朝房间里另外两个人草率瞥了几眼,不熟的那位脸上显出不遑多让的震惊,而陆知嘉的反应则隐藏在角度造成的阴影里。不过她猜,他事先也并不知情。
“你一定觉得很突然,”他母亲开始循循善诱地解释,“但其实,从我听到录音的那一刻,这个想法就出现在脑子里了,像缪斯的礼物。”
“是我,让知嘉找上你的。”
“我不太明白。”黎简想这话堪比斯芬克斯的谜语。
“知嘉最初请你来的时候,应该提到过我吧?”
陆和英安恬的目光转向很久没敢看他的男人,后者像犯错的孩子攥紧了拳头。
“凭着‘他深爱却病入膏肓’的母亲,轻轻松松就能赢得姑娘的同情,可是刚一见面就要求人家来假扮未婚妻,在面临许多未知的情况下,我想不是谁都能答应。所幸你,心软又好说话。不过你真的认为,知嘉是那么孝顺的孩子?”
她嘴角浮起无比薄凉的笑。黎简担心地看了看旁边。
“你跟知嘉,毕竟只相处过一个晚上。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陆知嘉,我的好儿子,不可能仅仅因为母亲生病,就能跟曾经抛弃过他的家庭重归于好,甚至违背自我,去演一出荒唐可笑的丑剧。永远不可能。”
“他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为了母亲到‘牺牲’到这种地步呢?”
“别说了,妈妈。”
被控诉的人终于仰起脸,将全部的表情暴露在亮光里。但他的痛苦依然被视而不见。
“可做母亲的,不能不爱孩子。”陆和英接着说道,母子俩似乎在较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虽在国外生活,在一点上,却深受我父亲的影响。”
“万幸,他是我生的。我了解他最致命的弱点。你相信吗?他这样一个自由至上的人,竟然笃信可笑的命运。那我就用命运来跟他打个赌——”
“我把我的结婚戒指交给他,告诉他说,要不要跟妈妈赌一下:如果会有一个姑娘愿意戴上它,而且顺利帮你拆穿我姐姐的谎言,你就必须要完成妈妈的三个遗愿,如果她拒绝,那妈妈输了,你不用再为任何人辛苦伪装,只管尽情去追逐,你那个早就懦弱逃跑的挚爱。他同意了——一点没看出,这是当娘的,为他设下的爱的陷阱。”
陆和英停住喘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洋溢着喜悦和激动,她的看护来到床边,训练有素地帮助她平复。
“儿子啊,你不知道吧,临终之人的梦,是很灵验的,我赌赢了。”她不听话地笑出声来。
黎简才恍然看出,她笑起来和她姐姐宛若双生,只是缺少后者独有的生命力和压迫感。
“……我这一生,得到过很多,失去的也不少。年轻时失去了丈夫和爱情,中年时失去了健康,现在,我又马上要失去最引以为傲的,父亲的爱了。所以,我不能让我唯一的孩子再失去一切,哪怕他什么都不想要。”
她的笑渐渐变得凄婉,“就当我求你,别让我输得太难看,好吗?”
总算有一句话,是直接对着他讲的了。陆知嘉却像站在雨里,潮湿得辨不出剪影。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为了我活下去。如果做不到,我就让她——”
她抬起胳膊指着黎简。
“替我看着你,要是你依然觉得这世界没有什么意义,那么她将会无辜地背负你离开后的所有罪责和痛苦。你忍心吗,不,应该说你的自尊心和正义感会允许她承担这些吗?”
黎简感觉自己从肩到脚在沉沉地下坠,而脑袋还悬停在原位。
因此,大脑发出的指挥,她一概执行不了。
譬如她想拉着陆知嘉逃出这间令人气噎喉堵的屋子,可手脚被施了咒术似的,丁点儿不能动弹,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屏幕中的女人,看她笑着施下以爱之名的暴行——
她在用最钝的刀子,凌迟着世上最爱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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