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还小的时候，这座小镇东西长不过二十里，晚饭时间东头家里叫一声小孩的名字，几分钟也就传到西头了，街坊邻居谁不认识谁，听到了都会帮忙传上一句“荣秀妈喊她回家吃饭了”，小孩儿便撂下手里的稀泥，屁颠颠儿跑回家。
炊烟里总是弥漫着洋芋的香气，地里的洋芋比泥土中长起来的人还繁盛，扎实管饱，家里顿顿都吃。桌上另一盘菜则总是凉拌折耳根或者腌咸菜，偶尔出现一盘炒肉丝，年后则是香肠腊肉，肉刚出现几秒钟就会消失，为了防止争抢打架，都是分到各人碗里。
男人在桌边吃饭，珍惜地抿着杯底两口浅浅的白酒，女人小孩端着粗陶碗坐在厨房的小凳上，男孩会更随意一些直接蹲在房门槛。
闹饥荒的那几年饿死不少人，荣秀一家全靠打渔活了下来。他们一家吃住都在渔船上，沿着这条东西走向的河流一路飘荡，上岸基本是为了卖鱼和买煤油等生活必需品。天黑下来，整片河上没有亮光，树木在岸边窃窃私语，遇上不见月亮的阴天，船头的马灯是唯一光源。她打小就怕黑怕鬼，还怕劫怕匪，父母上岸卖鱼时她不敢让船停在岸边，总是划到水中央，这么不着天不着地地晃着。
母亲总说要她练练胆子。她听说只有吓破了胆的人才能什么都不怕，而她总是失败在吓破胆这一步。夏天的时候怕岸边的沙，太阳一晒烫得无法下脚，往往是停船时去山里采野果挖野菜，下了山就回不到岸边，滚烫的沙地迫得她只能哇哇大哭，最后由大人抱回船上。
岸边最常挖到的还是木瓜红苕，在岸边生了火就埋在灰里烤。钓上来卖不掉的小鱼简单刮刮鱼鳞，内脏挖出来扔回河里，烧锅水煮熟就能吃。她吃过好多好多红苕，好多好多鱼，及至成年组建家庭生活条件慢慢好了，变得对吃鱼全无兴趣。不过等她老得青丝斑驳，又重新爱上了红苕和鱼汤。
她依稀记得那时小镇中间最大的广场上有几棵粗壮的老树，硬直，笔挺，经常有戏班子在这里搭台唱戏。除了唱戏以外最常组织的活动就是开公判大会，台上的干部拿着话筒将某人的罪行和判决结果广告乡里，以儆效尤。
被审判的人由民兵压着，跪在一旁，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许多都是死刑犯，散会后就地执行枪决，尽管有执法队维持治安，人们依然挤挤挨挨站着，上身前倾，伸长脖子往里看。不论是古时的砍头，还是现代的枪毙，只要是露天里执行的，人们总是愿意凑凑热闹，“去看杀人”。
小孩子什么也听不懂，看不明白，大人要看，便跟着凑热闹。只是挤在人堆里，堪堪及大腿的高度，什么也看不见。对荣秀来说唯一的乐趣是吃碗儿糕，喝凉水。小贩按一下开关，那凉水便从弥勒佛的肚子里冒出来，罗汉和观音形状的也有。有糖水，还有凉虾，都是甜滋滋的。碗儿糕呈在小贩的筐子里，其实就是米做的白糕，外形像两个铜钹扣在一起，只是小巧许多。
枪声响了，人群一阵骚动，母亲往前面挤去。汗湿的手滑腻腻，她没能牵住母亲。她着急起来，跟着往前挤，急得要哭。母亲找到她，往她手里塞了块米糕，“看你，光天白日的，胆子这么小。把这个吃了，长胆子。”
她低头看手里的米糕，跟平时吃的白净模样不同，染了些不均匀的红色。“吃吧，长胆子的。”母亲催促。她没有多想，如往日一般几口吞下。多年以后，她知道那米糕因何而红，却始终想不起味道。
依然是怕黑怕鬼，还多怕一个自己的丈夫，当那魁梧的男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时，她总是不自觉发抖，莫非当年其实没有吃下红色的碗儿糕，而是喝了一肚子凉水？糖水的滋味让人心情愉悦……当她神游发呆的时候，丈夫的手掌扇过来，“我说话你听见了吗？想什么呢他妈的，怎么有你这种蠢女人……”
某天中午，丈夫又一次因为不满意饭菜发怒动手，她抱住脑袋，恍惚间回忆起那场集会，枪响的声音，高高的人墙，母亲递过来的红色米糕……她吃了吗？她没吃吗？因为舍不得吃而被人撞掉食物的经验使她接过米糕就大口吞咽，是了，她推翻之前的结论，她确实吃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听见自己发出平静的质问，充满勇气的冷淡嗓音。
男人愣住了，拳头停在半空，不确定地看着女人，“你他妈中邪了？”
荣秀抬手扇了男人一耳光，“你不是想我死吗？今天不是你打死我，就是我打死你。”她扑了上去，用女人的手段，拼命抓咬，男人的一撮头发被她揪下来，脸上胳膊上全是指甲和牙齿造成的血痕。
两人扭打了一阵，在客厅看动画片的女儿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放声大哭起来。男人先停手，抱起女儿，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平时几乎没怎么带过女儿，现在却想用女儿给这场战役画上句点，荣秀在心里冷笑，对她来说这只是生死之争的逗号，她本能地领悟到，如果战败就只能一辈子活在这个男人的淫威之下。
女儿不哭了，漫长的寂静，“啪”一声脆响，她吹响下半场战役的号角。
人们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在狂奔，一只脚光着，脚步不稳。飞来的拖鞋砸到男人头上，循着抛物线往后看，是一个双脚**披头散发的女人。起初人们以为那男人是人贩子，拐卖儿童被人家母亲抓个现行，几乎要打电话报警，后来才明白是两口子打架。
荣秀不记得最后怎么收场，只记住了男人求饶的画面。她气喘吁吁，伤痕累累，心里响起母亲说的：“你要练练胆子。”现在我什么也不会怕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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