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清又做了五岁时常做的梦。
这梦本在他写了三千遍清心咒后就再也没做过。一股强烈的不安像是暴风雪席卷着他，让他浑身冰冷。
李玄清大口喘着粗气，意识陷入混沌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这才察觉到傅九娘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小道士，你没事吧。”
少女的声音就像是春日里的细雨，把他彻底浇醒。
“没事。”李玄清强撑着眼皮声音很低沉。
傅九娘用手背试了李玄清额头的温度，刚覆上去，一下被冷的弹了回去，“小道士，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
李玄清紧紧绷着下颌角，薄唇轻抿，把脚边的檀木剑匣子摊在腿上，取出“决云”剑，细细抚摸着剑身上的图纹，才露出稍微安心的神色。
李玄清顿了顿，这一路他们跌跌撞撞经历了不少，他其实早就把傅九娘归为自己人里，朋友之间便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这是一段他很害怕回想起来的往事，也是他一辈子无法抹灭的阴影。
“我梦见了过去。”
十年前，华樾帝都，吏部尚书，李家。
五岁的李玄清还是一个粉琢玉雕的小娃娃，家中独子的他受尽万千宠爱于一身，小小年纪穿金带银，因着长得实在太过好看，在这华樾帝都同辈中最为出名。
从出生的这五年里，他家的门槛都被要被想和他定娃娃亲的达官显贵踏破。
从小的众星捧月并没有让李玄清养成娇纵的纨绔小公子，反而性格软糯，会得一手撒娇的好功夫，谁见了不说一声绝。
在他四岁那年稍微哭着鼻子，缠着娘亲司金瑶带他去芳菲苑中放纸鸢，司金瑶哪里招架得住这糯米团子，一口便答应了。
甚至为了不影响李玄清放纸鸢，竟然命令下人把芳菲苑里的奇珍异草尽数拔光，硬是开了一大块空地出来。
之后李玄清便时常和司金瑶在芳菲苑中放纸鸢玩。
司金瑶十分讲究，就算是玩耍，也会带着五六个丫鬟在身边伺候，大理石桌上摆满帝都最名贵的糕点果盘，以供李玄清耍累了吃。
小李玄清脸蛋像剥了鸡蛋一样光滑，坐在大理石凳上，晃动着双脚，用手推开摆在面前的一盘桂花糖蒸栗粉糕，连看都不看一样。
“娘亲，我不喜欢吃这些。”
司金瑶一身华贵衣锦，长相大气高贵，看着李玄清满眼都是疼爱。
“那玄清喜欢吃什么？”
小李玄清撅着小嘴，“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喜欢吃酸的！”
“既然不喜欢，那就把这些倒掉吧。”
为首的一个丫鬟咽了咽口水，乖乖呀，这些糕点可是她整整一个月的工钱啊，心绞痛的把糕点一一撤走。
只是因为李玄清的一句无心之语，李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甜口的糕点。
为了讨儿子开心，司金瑶还请了华樾帝都最有名的糕点师傅研发酸味的糕点。
李玄清说到此处眉心间冰雪般的凉意减退了半分。
傅九娘听得很认真，她其实早就想了解李玄清了，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李玄清才愿意讲出来。
“白狐儿，你知道十年前天降异象的事吗？”
傅九娘用力点了点头，十年前的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降下一道金光，紧接着千万流星划过天际，五彩祥云，各色上古神兽显世。
这样的情景千年都难得一见，更不用说这异象竟然出现了一炷香的时间。
傅九娘怎么可能忘记。
只是她不解难道这天降异象和李玄清小时候有关系。
李玄清看出傅九娘的疑惑，轻轻颔首，清清冷冷得嗓音在空气中响起，“所有的不幸都是从那日开始…”
小李玄清手中拿着前几日自己亲手做的黑色苍鹰纸鸢，脸颊笑得像朵桃花。
一只手拿着苍鹰纸鸢，一只手拿着提线，做出起跑的姿势，只是没想到，刚小跑三尺距离，便被绊倒在地，雪白的手心被划破了皮。
疼得他一下泪眼汪汪，像只受惊的小鹿。
司金瑶连忙跑上前来，检查了伤情，又吩咐丫鬟去拿药膏。
“娘亲，好疼。”小李玄清眼里大颗大颗珍珠流了下来。
“痛痛飞飞，痛痛飞飞。”司金瑶在手心里吹着气，安抚着小李玄清。
小李玄清见司金瑶眼都吓红了，用袖子擦干净泪水，“娘亲别担心，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
小李玄清鼻头哭通红，明明眼泪还在眼睛里打转，还是扯出一抹笑容。
司金瑶见状也是破涕为笑。
就在此时万里无云的空中顿时降下一束金光，五彩祥云，七七四十九只凤凰在李家上空盘旋，随即一只又一只从未见过的神兽在空中翱翔。
一时间，星陨成雨，五色光芒笼罩着大地。
小李玄清和司金瑶都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
随着天降异象的消失，万里高的云层中落下蓝色光团，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李玄清的体内。
小李玄清和司金瑶哪里见过这样都世面，呆愣愣的矗立在原地，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司金瑶连问了小李玄清身体可有什么异样，在得到否定的回复后，便没有当作一回事。
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月后，因为这天降异象的奇景，李家满门被灭，只留下他一人。
只是为了落入李玄清体内的乌霜玉环。
乌霜玉环乃是天界神物，能为凡胎提供永无止境的灵力，这样的法宝，在人界那可是块香饽饽。
杀人夺宝，这在修仙界是很常见的一件事，可是那时的李玄清只是凡间的一个官宦子弟哪里懂这些。
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甚至还有一些不走正道的修仙人士齐聚一堂。
那日的天都是血红色的，李家上上下下都被血迹包裹着。
鹧鸪啼哭声不绝于耳，这样的人间悲剧终究还是发生。
若不是蜀山掌门绝尘子及时赶到李家，救走李玄清，怕是他连个全尸都没有。
他这一呆便是在蜀山呆了十年，之后的事傅九娘也都知晓。
在李玄清讲完所有的前尘往事后，傅九娘缄口不言。
她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真的感同身受，现在的李玄清一定是悲观消极难受的，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不会给到一点帮助，反而更让他心烦。
李玄清身上的“伤疤”太疼，并不是几句安慰的话语能抚平。
但是，她的心却为李玄清而悸动。
斑驳的树叶影子落在李玄清鼻梁上，冰雪般的眉眼，让他透着冷傲孤寂。
傅九娘缓缓靠近身边的人，轻轻拉着他的袖子，柔声说道：
“小道士，别怕。”
*
第二日，傅九娘决定再跟李玄清和陆长珏半座山的距离就分开走。
同两人说了后，便收拾好行李，继续朝着徽墨镇方向前进。
这一路上，傅九娘都忍不住回想起昨日李玄清同他讲起的往事。
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出小时候会撒娇卖萌的软糯米团子和现在这个清冷孤傲又不苟言笑的蜀山小师叔是一个人，只能说这反差没有谁了。
趁着他们还在一路，傅九娘又问起陆长珏，在蜀山的李玄清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玄清作为蜀山的小师叔，自然同门内弟子是不同的，单单就从陆长珏的眼中。
李玄清是蜀山百年难见的天才少年，高岭之花，寻常弟子不可能接触到的这号人物。
其实这次下山历练，他也不明白为何掌门让他同小师叔一起下山，按照实力，再怎么说也是大师兄谢君命。
不过这一路的接触，他渐渐发现小师叔其实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难接触，实际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李玄清扫了一眼不知聊什么的两人，眼睛像火燎一样疼，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索性便在心里念着清心咒，才逐渐缓解情绪。
大概又走了一个时辰的路，陆长珏突然脚一崴，虽然没有扭伤，但他发现自己的鞋底被磨穿了一个大洞。
傅九娘笑话了他许久。
他赶紧在路边坐下，把鞋子脱掉，反过来一开，烂得很彻底。
可是他并没有多余的鞋穿。
甫一抬眼，傅九娘瞅着陆长珏鞋子里的鞋垫子很是眼熟，中间不就是她绣的狐狸吗？
怎么在陆长珏脚下？
那是她辛辛苦苦一针一线，手也不知道被扎破了多少个口，流了多少血，才做好的鞋垫子，也是她第一次送给小道士的礼物。
她满心欢喜的送给小道士，他原以为小道士会很珍惜……
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傅九娘艰难的转过头，看着李玄清。
少年身形修长，着一件蜀山道袍，清冷的脸上像是带着点冬日暮雪。
李玄清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深深灼痛了她。
她终于忍不住，话里带着哭腔，“小道士！这鞋垫子是我送给你的，你怎么能转手送给别人！”
李玄清也看到了陆长珏鞋子里面的鞋垫子，脸色一僵。
陆长珏也被傅九娘的怒吼吓得睁大眼睛，方才还在笑话他鞋子破洞了，怎么就一眨眼功夫，生起气来。
吧哒吧哒的眼泪像雨滴一样砸在地面上，傅九娘伸手解开李玄清送给她的葡萄花鸟纹香囊球，扔在地上，跑了出去。
李玄清僵硬的呆立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狭长的丹凤眼一动不动得看着地上被摔成两半的香囊球。
他这才意识到，白狐儿，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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