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打鸣时,重轻舟进来了,提起衣摆,跪在他面前,拘谨地说:“白兄……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
“我事先警告你,”白无常道,“凡人命数自有天定,你不可干预。”
重轻舟摆手道:“我只是想多看看爹娘,绝不会做什么的!”
“那好罢。”白无常打了个响指,“百步之外,法术失效,不可离我太远。”
“谢谢!”重轻舟真挚地鞠躬道。
白无常望着他跑出去的背影,莽莽撞撞,心想,要是再成熟些就像了。
“哎哟——”一个姿势躺一夜累了,白无常伸了一记大懒腰,打个呵欠,朝里继续阖眸养神。
话说重轻舟能在白日光下走动后,兴奋地在院子里蹦来蹦去,欢呼声白无常都听见了,他碰碰棚子里的牛呀鸡呀,又穿过院门,沿着巷子走,碰到人就乐呵呵打招呼,问候早上好,尽管别人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他一个人不亦乐乎,走到他家的田野边的池塘,撸起袖子,蹚进水里,想捞条鱼,但见手穿过鱼身,猛地道了一句“坏了!”,白无常嘱咐他别离得太远,他重新体会到做人的感觉,一得意过头,竟给忘了!还好现在天没有完全亮透,赶忙往回跑。
一转头,白无常黑着脸,抱臂斜靠树下。
重轻舟羞愧地捏了捏耳垂,走过去,小声道:“我……不是故意忘了的……”
白无常没朝他发作,反道:“无事,习惯便好,我刚死的时候也不习惯。”
有白无常在一旁,重轻舟拘谨了许多。
两个鬼干巴巴地站了一会,重轻舟道:“白兄,你这三天里真的要每时每刻都守着我吗?你不用去拘其他魂吗?”
他觉得白无常作为一个鬼差,实在太闲,陪他回家,就像是出来游水玩水不干正事似的。
白无常两眼睨他,冷飕飕的目光扫过去。
重轻舟没得到回答,便作罢,不问了,把白无常不想回答的行为归结于白无常脾气不好,自己太笨不懂鬼界的事。
这时白无常突然乐意开口了:“也没别的事,要是事事都是我亲力亲为,没个小鬼跟班,不得累死。”
重轻舟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你生前,是不是累死的?我看你能飘就绝不走,能坐能靠就不站着——”
一记凌厉目光扫来,重轻舟登时会意闭嘴。
白无常坐到树上,又抱着手臂,重轻舟也飘上树,见他不抗拒,便坐他旁边,一块看朝阳。旭日从蒙蒙云雾里露头,攀升,光线洒照大地、山头,坑洼的积水被晒得反光粼粼。
重轻舟看着太阳东升,心中油然升起落寞之情,情绪骤然低落,叹了口气。
“白兄,你说,我会投个什么样的胎?”
“喝了孟婆汤,今生的事真的会忘得干干净净吗,可我不想忘,我觉得每一世的回忆都很宝贵,它们都是我的过往……就一定要忘掉吗?”他转头看向白无常,“我会把所有人,包括我最爱的、最在乎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吗?那样,我还是我吗?”
“有一种人,”白无常说,“他们即使轮回多次,也还是一样的人。”
重轻舟道:“是我吗?”
白无常愣了愣,望着他难得的失笑道:“何以见得?”
重轻舟说:“你一开始就说认识了我一百多年,我每次死的时候,你都在,我说过的话你记得……”他顿了一下,凝重且认真地望着白无常,“是不是我每一次投胎都是你送的?”
白无常紧紧凝视他,薄唇嚅嗫,喉咙半晌未发出声音,表情亦收紧得不自然。
“你和我,到底有什么渊源?”重轻舟继续道,“我每次问你过往之事,你都不答,我隐约感觉到,你对我好像是很重要的。”
白无常长叹了口气,别过头,疲惫地闭目,哑声道:“到此为止吧,别再问了。”
“你……”重轻舟伸手,想抚他的肩膀,安慰他,伸到半僵了须臾便收回来,“好吧,我不问了。”
重轻舟下树,往家的方向去。
一天的时间,重轻舟都在看爹娘劳作。一条金环蛇咝咝地爬到田埂,竖起蛇头,两颗黑豆似的蛇眼圆溜溜地盯着田间的两位老人。重轻舟暗道不好,眼疾手快地掐住蛇的七寸,蛇张狂地吐着蛇信子,甩尾乱抽。重轻舟捡起石头把蛇头按在地上捶打,捶了几下,蛇头血肉模糊,一根尾巴还在抽搐扭动,垂死挣扎片刻,彻底不动了。
一旁的白无常低头掸了掸白衣袖,漠然道:“你又犯规了。”
重轻舟扔了石头,乍舌道:“我明明是第一次……”指着蛇说,“我不打死它,它害我爹娘怎么办?”
“现在知道提防蛇害人,怎么不提防人害人。”白无常讥讽道,还搬出他说过的话,“人固然有一死,每一日都是向死而活。”
“我——”
白无常又道:“我曾对你说过,凡人命数自有天定。你为他们挡下一劫,焉知不是在害他们,为他们招来更大的灾祸。”
等到夜深,重轻舟被热醒,方知更大的灾祸是什么。
火,到处是火海,燃着熊熊烈火的房梁倒塌砸下,一屋子家具化为乌有。
重轻舟是鬼,凡火烧不到他,望着一片火海,心焦如焚地冲出去,看了看院中院外,没有爹娘的身影,便一头扎进爹娘房间的火海。一根烧得通红的柱子砸下来,横在面前,重轻舟绝望地呼喊:“爹!娘!”
摆放床的角落已经被大火吞没,只有乌黑的焦炭,他跪在柱子后,伏地痛哭。
能烧的基本都烧尽了,火势才渐小。他家离村里比较远,即便发生了火灾那些在睡梦中的村人也不知道。大火一点点自己灭了,重轻舟从冒浓烟的焦黑残垣中一步一步地蹒跚走出来,抬头见白无常一脸冷漠相,事不关己地站在院门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摇晃他,歇斯底里吼道:“为什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出手灭火!那可是两条人命,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大火活活烧死!”
白无常冷淡地撇开他的手,道:“他们的命数我管不了,我只是一介小小的鬼仙,得罪不起阎王,也不想……”盯着他满含愤怒的双眼,缓缓吐声道,“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
“人生在世,管好自己便够了,你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到头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着一根手指指着重轻舟身后被烧过的废墟,“看见了吗,他们为什么会死,全是因为你,你自以为聪明,救得了他们一命,可他们不还是要死,而且死得更惨,他们命中本无葬身火海这一劫的。”
“子丘。”他轻唤重轻舟,“你看清楚了吗,你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全是因为你逞能,做了不该做的事。”
重轻舟默不吭声许久,忽然推开他,道:“难道要我看着双亲死在我面前而我还无动于衷吗!那岂是人子所为!”
白无常道:“是,你总有你的理,我怎么都说不动你。你太固执了,子丘。生前是这样,死后为鬼仙还是这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重轻舟咬牙恨声道,“我只知道,我做不到见死不救,看不得他人受苦,明明世人已经很努力地生活,可上天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受各种苦难,让那些禽兽畜牲欺压他们,反而那些作威作福的人可以颐享天年,长命百岁,多讽刺啊。我只问你,你说命数由天定,天为什么要安排他们一世过得凄惨?”
白无常沉默良久没有回答,不是不知道答,而是不知从何答起,曾经身为鬼仙的杜子丘也知道该如何答,可他偏要和阎王、和天道对着干,换来的结果自然是被贬入轮回,直到他认错悔改。杜子丘那般的人物,能孤身逆流而上,在乱世中不同流合污,始终保持一颗善良之心,岂是轮回几次、几十次就能让他屈服,更改秉性的。
白无常兀自捂脸笑了出来,弄得重轻舟一头雾水。
“你笑什么?”
白无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笑你太傻,太天真。”
重轻舟怒红了脸,不想同他说话,转头过一边看,却见废墟里两个魂灵幽幽飘出来,重轻舟蓦地湿红眼眶,跑过去伸出手道:“爹!娘!你们——”
还没抱着,两缕青烟消失了。
重轻舟傻怔在原地,脚有千斤重般挪不动了。
白无常笑完,恢复平日里的淡漠之色,道:“杜子丘,你还是这般蠢啊……不,你才不是子丘,子丘做事至少滴水不漏,他心思缜密,你嘛,差远了。就这点心思城府,还想当官治国,做梦去吧,哦对,你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重轻舟攥紧手:“你不许嘲笑我!”
白无常摊手,道:“谁笑你了,我有笑吗?”
“等等,”重轻舟方才注意到他叫的人名是杜子丘,指了指自己,怀疑道,“杜子丘?……是我?”
“不然我在叫谁。”
重轻舟惊道:“你认识杜子丘,那你是……”
“我曾送过他一本诗集。”白无常道。
“一本诗集……”重轻舟飞速回想读过的杜子丘生平经历,答案呼之欲出,却总差了点,想不起来。
一朵花不知从哪飘来,被白无常接住,他拿到鼻尖颇有雅士风范地嗅了嗅。
重轻舟豁然开朗,一拍手掌道:“你是奸相韩雍!”
白无常将花插在他发髻上,他不躲不闪,白无常插好花,退后一步,他把花扯下,拈着花道:“你真是韩雍?”
“嗯。”
“可你……你怎么……”
白无常道:“承蒙阎王看重,没掉入十八层地狱。”
“那我呢?”重轻舟道。
白无常说:“你自己不愿成地仙,反愿成鬼仙。鬼仙可永远修不成天仙。”
重轻舟内心震撼许久,知道和白无常曾经的过往,更加不知道怎么和白无常处在一处,感觉怪怪的,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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