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的话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一众媒体当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如此富有戏剧性的场面，让大家都嗅到了头条爆款的味道，于是麦克风愈加疯狂地凑近她。
陆昭一边找准自家省台的麦克风，确保它能接收到最清晰的第一手资料，正正对着它说话，一边用余光查看保安人员的动向。
现场的保安看到场面失去控制，对着对讲机说了什么，估计是增援人手，还把顾衔月请到了后台，做着现场疏散的工作。
留给她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陆昭把注意力放回当下，继续用最简练的语言叙述出要点：“在我使用产品的近一个月过程中，我所感受到的是三种固定的步态切换模式的排列组合，并非像宣传的那样有AI的参与。所用到的技术也并没有那么高大上，只需要传感器即可。”
更多的安保人员逼近，由记者围成的水泄不通的人墙逐步被带有防暴盾牌的安保撕开一道口子，陆昭计算着时间，快速说出最后一句话：
“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崇拜AI，许多物品并不需要用到AI也能发挥优秀的作用，云青的假肢品质优秀、传感器的实时反馈及时迅速，并不需要AI的加持，也能够完美契合残疾者的需求。”
说完最后一个字，陆昭就被安保人员抓住了手臂，半推搡地“请”走。陆昭也没有反抗，乖乖配合。
记者们穷追不舍，一路跟随着陆昭。
“请问陆记者，您和云青集团是否有利益冲突关系？”
“陆记者，此次发言是否会导致您赔付违约金？”
“陆记者，您和顾总经理是否有私仇？”
最后一个问题来自一道熟悉的女声，陆昭循声望去，却发现那名记者穿着自家省台的工作服，被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陆昭却还是能从中认出这是编辑部的方琳。
编辑部的工作看来很闲啊，怎么她也来凑这热闹？
难怪刚才那个问题问得这么没水平，原来是熟人打趣。
方琳的眼里含着幸灾乐祸的笑意，似乎在说“回台里等着挨骂吧”。
陆昭有些无语，不理她。
陆昭在安保的簇拥下艰难前行，只是含笑和各位同行挥手作别，没有再说一句话。
要说的，她刚才已经说完了。
不过她有点疑惑安保这是要带她去哪？
“砰”的一声，车门关闭。她被推上了一架黑色的SUV后座，安保人员粗暴的动作让她的假肢和截面剧烈摩擦了一下，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痛吗？”
陆昭往身侧看去，才发现顾衔月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顾衔月点按了一下车侧的按钮，一道隔板升起，隔绝了前排和后排的空间。
于是密闭的车厢里，只剩下了顾衔月和陆昭二人。
陆昭看着顾衔月，莫名有些心虚，毕竟她刚才做出了切实损伤了顾衔月利益的事情，相当于当着她的面撕毁合同。估计顾衔月在生意场上浮沉那么久，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奇耻大辱。
但是再来一次，陆昭还是会这么做。
违约金她赔就是了。
顾衔月伸出手。
陆昭以为一记耳光即将到来。
算了，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于是她任命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顾衔月只是轻轻揉了揉陆昭残肢与接受腔的连接处，按压了几下。
陆昭缓缓睁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顾衔月的掌心温热，几下按揉让陆昭长期疏于保养的残肢好受了很多，妥帖的热意散开
发布会的室内开了充足的暖气，但是被保安“挟持”的这段室外的路程，却让她暴露在外的残肢被冻得很不舒服。
而此刻，随着顾衔月那双手轻柔的按压，陆昭被冷空气冻僵的血液开始重新循环。
陆昭却按住了那只手，阻止了她进一步往腿根处按摩。
“你……不生气吗？”难得一见的，陆昭的语气带了点小心翼翼。
顾衔月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促狭，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生气的话，我就不是这个反应了。”
顾衔月收回手，目光往前座的司机那里瞥了一下：
“陆记者，不介意的话，借一步说话？”
顾衔月的反应着实在陆昭的意料之外。内心深处的好奇心被顾衔月勾了起来，高高悬挂着。
她没有回复，转而把安全带系上，算是默许了顾衔月的选择。
顾衔月像是一个高明的猎手，一步步引诱着陆昭往陷阱里跳。偏偏陆昭能察觉到前方的危机，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前，因为顾衔月选用了最适合她的饵料，名为“真相”。
陆昭又怎会拒绝真相？
车辆停在私人住宅的地库里。
陆昭下车后打量着四周，判断这是一个新落成不久的高档小区，距离省台、甚至云青医疗集团有一段距离。
电梯到达，顾衔月用指纹开锁，贴心地给陆昭拿了拖鞋。
陆昭进到屋内，才猛然发现自己这是进了顾衔月的家？
这个发现让她吓了一跳，她鲜少让别人进入她的家，自然也很少去别人的私人领地到访。印象中她只有去过魏宁的家，以及台里关系比较好的编辑部同事方琳家，而且大部分时候还不是单独相处，只是大家聚会时硬要拉上她。
对于陆昭而言，“家”是一个很私密的空间。而她和顾衔月认识堪堪满一个月，顾衔月就请她到了家里？
“陆记者，要不要来点红酒，暖暖身子？”顾衔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问陆昭。
陆昭刚想拒绝，却瞥见瓶身红酒的标识。
然后她弯起眉眼：“好啊，那就麻烦顾总了。”
萨拉维战区非常寒冷，陆昭和其他的记者在冬天经常会靠一些烈性酒取暖，酒量早就被锻炼出来了。有一天晚上她们正在加班编辑新的报道，卡米利安就拿着这个牌子的红酒兴冲冲地到了营地，说这是她好不容易搞到的好东西，赶紧喝了暖暖身子，继续干活。
结果酒过三巡后，平日里酒量还可以的卡米利安就醉得不省人事了。最后只留下陆昭一个人熬夜把视频剪好，把报道整合完。
于是当顾衔月拿出来之后，她立刻就起了坏心思。
酒后吐真言不是说说而已。她倒要看看顾衔月这只狐狸还藏了多少招。
反正她自己喝不醉。
“这一杯，敬陆记者帮了我一个大忙。”顾衔月举杯示意。
“叮当”一声，两个人的酒杯轻轻相碰。陆昭在喝酒的过程中却心有疑惑。
她帮了顾衔月的忙？
她不是坏了顾衔月的大事吗？
估计现在动作快的媒体已经做好“青城最大的医疗集团竟欺骗消费者”“警惕针对残疾人的AI骗术”等等诸如此类的报道了，加上陆昭名气的加持，消息肯定会病毒式扩散。云青医疗集团企业声誉受损，股票市值也会一落千丈。
陆昭思来想去都想不到答案，她疑惑地开口：“为什么？”
顾衔月放下红酒，双手相交：“陆记者，你现在有在录音吗？”
陆昭闻言，很快将自己的手机点开给顾衔月看，而后放在了桌面上。
顾衔月满意地颔首：“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希望陆记者能够绝对保密。”
陆昭眯起眼，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她预感到，自己要接近真相了。
顾衔月说：“我对你做过评估，一开始就预料到你会做出今天的事情。原本在前几次谈话的时候就应该达成合作，我负责发布新品，你负责揭露云青集团的骗局。然而你竟然没有对合作提出异议，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所幸，结果是一样的，甚至……也许效果更加出彩。”
陆昭睁大了双眼。
原来这一切都是顾衔月早已预料到的，可是为什么她要做出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难道说……
顾衔月一边欣赏着陆昭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边继续说：
“云青医疗集团的实际掌权人是我的母亲，我虽然管理着集团的主要事物，但是真正的话语权并不在我这里……我需要你的帮助，陆昭。”
陆昭恍然大悟，多年调查记者的报道经验让她瞬间明白了顾衔月的意图。
“你故意放任我曝出云青医疗集团的丑闻，是为了趁云青股价降低时买下更多股份？”
顾衔月点点头，眼里流露出对陆昭的赞许。
“没错。”
“你就不怕我不揭发？”陆昭问。
顾衔月笑了笑，指尖转动着戒指：“你一定会揭发。”
是的，陆昭一定会揭发。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对付几个竞争对手，快速提高我在集团里的声望。”
“我为你提供商业机密和情报，你来帮助我曝光。你意下如何，陆昭？”
顾衔月没有再称呼“陆记者”，而是直呼其名。这代表她在对话的并不是为省台做事的陆记者，而是陆昭这个独立的个体。
陆昭沉吟片刻。她想到自己要求成立的专项组，魏宁给出的业绩要求不可谓不严苛，要求她在三个月内完成团队招募、锁定一定数量的选题、并完成至少三篇含有完整证据包的调查成稿、产出预播片。这样短的时间要挖掘出这么多有深度、有价值的完整报道，对陆昭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而顾衔月这个提议不可谓不诱人。
顾衔月又给陆昭倒上红酒，说：“你的违约金，我帮你付了。”
陆昭知道这是顾衔月“不追究”的客气说法，如果真要她还，凭借她那点工资不知道要还多久。所以这是表面好意实际威胁的说法。
但这并不在陆昭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思考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
“顾衔月，合作愉快。”
陆昭伸出一只手，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因为靠得很近，此时顾衔月才发现陆昭笑起来唇角有浅浅的梨涡，显得更加清甜。
顾衔月伸出手，冰凉的戒指与陆昭的指尖相接。她的体温比陆昭的更高，感觉陆昭的手握起来骨架偏小，是薄薄凉凉的一片，?掌心还有些粗糙的茧，暗示着这是一只饱经磨难的手。
她忍不住用指腹勾了勾，多停留了一下。
陆昭却像没察觉到似的，问：“口头承诺就可以了吗？”
“反正就算是纸质合同，你也不在乎违约吧？”顾衔月回答。
两人相视一笑，酒杯又一次相碰。
窗外的夜色逐渐浓重，红酒化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件大事了结，陆昭久违地放松下来，和顾衔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手机震动，陆昭拿出来一看，是魏宁的夺命连环call。
刚才的发布会全程直播，她被保安架上车的那段路程魏宁也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但是她现在才发现。
想也知道是什么内容，魏宁来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于是她面不改色地把手机调成静音，继续和顾衔月相谈甚欢。
陆昭问起顾衔月手上戒指的来历。
顾衔月此时的脸已经晕染了红，酒精让她的嗓音发酵得有些低哑：“这枚戒指……里面是骨灰。”
顾衔月深深凝望着陆昭，狭长的眼眸此刻晕染了一层水色，目光迷离而勾人。
于是陆昭发觉，顾衔月已经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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