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客厅后小隔间的古旧木架子床上，沈亚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那个下午……
小房间里比客厅还要昏暗，靠窗放着一架老式花架子床，笼着白色的蚊帐。透过白色的纱帐里面纠缠着两个身体。窗外一片竹影摇曳……
门外。
姐：“你们在玩儿啥？”
双胞胎：“在玩洞房花烛。哥跟亚哥哥在里面洞房哈哈哈。”
姐推了推门，发现门反锁了。笑，猛敲，
“喂——李琪，小亚，开门！我要看洞房花烛！你们锁门干啥？”
里面没有动静。
姐疑惑，“有钥匙吗？”
双胞胎哥：“有，在楼下，我去拿。”
“我也去！”双胞胎弟跟在后面和道。
“喂——开门！你俩搞啥呢？”
姐继续敲，门内跟没人似的，完全没回应。
“算了。”
姐掏出从闺蜜家带来的CD碟片，开始回到电视DVD机那里捣鼓。
“咔哒——。”
落锁的声音。姐抬头。
门开了，沈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红红的。李琪站在他身后，擦过沈亚的肩头走出房间。
姐生气地看着他，”喂！我敲门你怎么不开？“
李琪没有回答，整了整凌乱的衣服，大咧咧地走到沙发上瘫倒，“有啥好看的？”
直接岔开了话题。
“新片儿！好东西！”姐毫无察觉，得意地晃晃手中的CD，摁开DVD机，放进碟片。
楼梯响起噔噔噔的上楼声，双胞胎拎着一串叮叮当当的钥匙跑进来，看见沙发上的哥姐还有刚从小房间里出来的沈亚，瘪嘴道，“哎你们已经出来了，害我们白跑一趟。“
姐搓搓手，拉着走过面前的沈亚，一屁股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快快，电视要开始咯——”
双胞胎和李琪已经聚精会神地盯着52寸的新型电视机屏幕。
客厅的门和沙发后的窗帘都关得严严实实，客厅里十分昏暗，电视机屏幕的彩色的光忽闪忽闪。
沈亚偷偷觑一眼李琪的侧脸，李琪的侧脸被鬓边的刘海挡着，看不分明。霎那间李琪偏头，将偷窥的人抓了个正着。那双黑灰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就好像无底漩涡一样将沈亚吸进去。
沈亚心如擂鼓。
“我……我去趟厕所！”沈亚结巴道。他猛地站起身。
夏天晚饭后的时间总是漫长。
沈亚从客厅里冲出来。二楼的阳台是一整条长走廊。走廊上的竹竿上晾着一大家子人的衣服，阳台上放的几盆仙人柱长势凶猛。那是李琪过节到他家的时候，从他的花盆里分了一些带回来养的。李琪比他养得好得多。沈亚的仙人柱是同学送的，养了一两年，还是小小一盆。
今晚不算热，一切都透露出一股静谧的平静。
他从楼梯跑下来，走过厨房。没有开灯。一楼纵深的大厅里冷浸浸，传来电视机里女人的哭声。沈亚瞥了一眼就错身往外面走去。
这个时候，家里大人要么在鸡圈猪圈里忙着喂食清扫，要么就是趁着天没黑透，扛着锄头在对门不远处的地里照顾地里的青菜。
他一路狂奔，跑出鸡鸭拥挤吃食的地坝，跑过门前的小河。在河边玩的邻家姐姐看见他，放下石头喊道，“小亚你去哪儿？”
沈亚听到了，但是那一刻仿佛丧失了语言，脑子里好像要脱口而出的回答始终无法从粗喘的嘴中说出。
他沿着公路一路往上跑。八队四周环山，村口在垭口上，沈亚就顺着出村的公路一路上爬，一口气跑过大坡，跑出村口，顺着公路一路往山里跑。
风呼呼地从他的耳边刮过，群山渐渐在眼前展开。等他没力气停下来的时候，他面前是连绵的高山和种着一排排高高瘦瘦桉树的田野。天快黑了。太阳落下去不过十来分钟，太阳一沉，黑暗就会迅速占领一切。
四周很静，没有过路车辆，也没有晚归的村民。连鸟声都几乎听不到。沈亚感到一阵害怕。
“疯了。”他自语道。
此刻心底沸腾的岩浆终于止息。他想跑回去，但是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只能快步往回走。
假期结束了……
沈亚睁开眼，窗外鸟声啁啾。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竹林，时间还很早。他从床上起来，悄悄推开门。客厅里很静，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姐和李琪的房门都紧闭着，两个人都还没有醒。
沈亚走向李琪的房门。手悬在把手上方。他低头。银色把手上，他的脸被扯得很长很长。沈亚静默片刻，然后转身来到阳台，坝子里哗哗作响。是外公在用大竹扫帚扫地。他回到客厅里，拿起书包，还有装换洗衣物的小包。
楼下厨房里，外婆正在做早饭。
“外婆——”
“醒这么早啊。我下点面，早上吃面。”
“外婆我这就走了。”沈亚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没想到外婆已经开始做饭了。不过好在面还没下。
“这么早吗？”外婆放下菜篮问道。
“嗯。”沈亚道，“早点搭车没那么热。”
暑假结束了，酷暑还没有结束。八月底的气温依旧没有下降的意思。从外婆家走到搭公交车的路口，要走至少半个小时的路。怕热是真的，但想躲过李琪，才是他这么早就走的真正原因。
“你这孩子，老是这么见外。”
外婆到底给他塞了两个熟鸡蛋。
[爱欲]
——一时进一时退 保持安全范围
外婆送到坝子外。门前小河沟鸭子蹲在水边梳毛。河沟连着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新铺了水泥，通车。小路近，不绕路。两条路在村口供销社汇合。
沈亚选了大路。
大路就在外婆家正对面的山丘上，长长的一段水泥路，从山底下一路爬到山顶垭口，按他的走路速度，大概走到山顶的时候，从小路已经到了供销社了。
但他不着急。他走过河沟连接山坡的大转弯，走上上山路。路边的苞谷窜得比人还要高。山上气候迟，苞谷叶杆青青葱葱，还没到收获的程度。
沈亚数着苞谷杆子往上爬，眼睛穿过成片的苞谷林往下看。
山谷里，外婆家的小院被漫山青绿竹林包围着，晨雾还没散，袅袅炊烟从厨房的黑瓦上飘渺而上。外婆大概开始下面了。视线一转，二楼阳台走廊上，只有李琪的房门开着。沈亚的目光在走廊成排晾晒的衣服间搜寻，在仙人柱的花盆边上找到了李琪的身影。
他光着上半身，一只手撑在阳台边上，另一只手在嘴边起起落落。李琪又在抽烟。隔着很远，沈亚看不清李琪的表情。他在看我吗？还是只是没睡醒的无意识发呆？
苞谷林就要结束了。距离垭口的小半截路边的地上种着红苕。红苕藤一簇一簇，攀着地生长。在走出苞谷林的霎那沈亚收回了视线，头面向前路，不偏不倚。
他会看我吗？
沈亚放慢了脚步。
供销社也分两条岔路，通往一前一后两个客车站点。延续的水泥大路环绕山体，一直往下通向山脚国道，那里有一个来往客车站点，名字就叫岔路口。另一条也是田坎小路。
沈亚从水泥路一侧拐下去，穿越田间地头，路过沿途村湾，到了临近国道边上，有一所村校。哥姐曾经就在这里念书。
村里孩子读书晚，该上大学的年纪，两个人还在念高中。姐留了一级为了考大学，哥则存粹是被家人逼着混高中文凭。一年前，在村校念普高的哥跟家里说读不下去了，要去县城念职校。于是转了校。
还没收假，附近一片静悄悄。耳边只有远处国道里不时响起的来往车辆的鸣笛声。
村校坐落在高处，校门口台阶上面的黑色铁门锁着。李琪此刻就坐在最下两级台阶上，搭在膝盖上的右手上照例夹着一只点燃的烟。一辆沈亚没见过的黑色自行车倒在一边。
“……”
沈亚看着突然出现的李琪，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呼吸乱了。
李琪是什么时候到的？明明他走的时候，李琪才刚起床。大路不通村校，他是怎么骑到校门口的？李琪在等他？
思绪纷乱扰人心。
李琪见到沈亚，站起身，踩熄烟，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沈亚先闻到李琪身上呛鼻的烟味。
李琪比他高很多，一片阴影挡在身前，他不敢抬头。他知道李琪在看他。李琪总喜欢这么居高临下地无声凝视他。沈亚双眼落在李琪垂在腰际的左手，那截细长白皙的手腕上，黑色的手绳十分醒目。
李琪将一个什么东西拍进他怀里。沈亚拿起一看，是那本书。沈亚后退一步，有些踉跄。他听到李琪说，
“你的书不要了？”
“我……”
沈亚抬头，李琪那双灰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看不出情绪。李琪是专门来给他送书的吗？
相对无言。沈亚听到了李琪平静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用嘴小声吸气的声音。
“李琪！”
背后一道男声。沈亚身体一颤，惊了一跳。李琪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回过头，喊道，
“我来了！”
沈亚往后看，村校铁门里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其中一个手里抱着篮球。他们在朝李琪招手。
李琪回头又看了沈亚一眼，然后转过身，扶起地上的自行车，转到村校的围墙边上。他先把车从围墙外扔进去，“哐当”一声，等到自行车摔落在墙内，李琪双手攀上围墙，轻松地跳了进去。
李琪跟朋友们汇合后，几个人很快消失在校园里。
沈亚目睹全程，李琪没有回头。等到四周彻底静下来，沈亚才迈开脚步。
坐在客车上掏钱的时候，他想起来，书还抱在怀里。售票娘娘收了钱回到车头，沈亚坐在窗边，双手捏在书上，指甲捏得发白。他将头转向窗外，将书重新抱回怀中。
国道两边刷了石灰水的刺桐树连成一片绿白，颜料一样蜿蜒向后流动。沈亚回想李琪那双灰黑色的眼睛，像阴天昏晓不辨的天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沈亚从来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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