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三郎已然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来到这座小院了。
起初是遵照大长老的吩咐,离开乌衣国,在外采买,后来便是每日无事,都会过去看看。
午后,那姑娘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坐在院子里绣花,图案有时候是花团锦簇,有时候是各种人的小像,都很生动好看。
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树梢上看她,头一回觉得外面的世界,人类的世界,竟连空气都格外甜美,令他流连忘返。
她每绣完一幅,便会有人上门来取,大多都是些年轻女子,却都比不得她好看;偶尔也会有男子,大约是拿去赠予心爱之人的。
那姑娘并不认识他,他也从未现出过真身与之相见,只从她与旁人的对话、或是阳平城人的闲话中,得知她名叫余梦之,与爹娘生活在一处,她爹是个有学问的,经常在外头教人读书习字,与她娘两个都是再善良不过的人。
越三郎从前多生活在乌衣国,对人类的文字不算太熟悉,只认得一些简单的,晓得她的名姓后,便问了经常采买的那家商铺的老板娘,“余梦之”这三个字,该怎么写。
他不想给余梦之惹麻烦,便拆开来,分了几日去问,一点一点地学,学会后,他回到乌衣国,闲暇时便在地上划拉,久而久之,这三个字写得倒也说得过去。
他是从何时起注意起她,日日来看她的?
是那日他要回家前,偶然嗅到栀子花的芬芳,心神荡漾,寻隙而去,落在洒满阳光和稻谷的院落中,见她朝他微笑的时候吗?
那时她手中拿着针线,轻巧灵敏地上下翻动,坐在不远处,见到一只燕子自外面飞进来,便笑着轻轻打招呼:“呀,你好。”
那时的他并未察觉到有妖气,便当她是个寻常凡人,本来并未放在眼中。于是,当她对着他说话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事实上,余梦之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也并未看出他的真身,只是他那时吓坏了,扑腾了两下翅膀,立刻飞得远远的,头都没有回。
他一路赶着回到了乌衣国,素日里他是最有天赋的乌金燕,却也未曾见过没有妖气的妖怪。
他急忙问了大长老,不知为何,隐瞒下了遇见她的事。
大长老以为他是在常世听了一耳朵的话本,便与之探讨了片刻,也没太在意。
过了几日,越三郎再出去,路过那日的院落,鬼使神差地飞了进去。
余梦之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上,低着头仔细绣花,手腕上下翻飞,沉静无比。
越三郎看得愣了神,也依旧探查不到她的妖气。
他不自觉地走近了些,起先是落在她头顶的树梢上,栀子花的气味阵阵传来。
没多久,他便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落下去,站在晒着的稻谷中央看她。
在妖的眼中,人类也是形态各异的,他晓得两族的区别,只是平时不曾关心,却在那一刻,神奇地,心,跳了跳。
他还未看多久,余梦之忽然抬起头,便这样看见了他,一瞬之间,他全身都僵硬了,听见余梦之的声音道:“你来啦。”
他疑惑地眨眨眼。
“不要害怕。”余梦之微微笑道:“我不会靠近你,你吃吧。”
他想了一会儿,看看周围的稻米,这才明白过来:她眼中的自己,不过是一只燕子而已,一只被稻谷的香气吸引而来的燕子。
余梦之说完,停下手中的活,视线投过来,仿佛要通过眼神告诉这只燕子,她并没有恶意。
越三郎不知道那天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弯腰用短喙咬住几粒地上的稻谷,当着她的面咽了下去。
她便笑得很开心,低头继续绣花。
他只觉得看她笑,无比心满意足。
大约便是从那日起,他的心中住进了她,久久泛起涟漪。
日子一天天地这般过下去,幸福的时光总是很快,秋日一到,越三郎这才有些急了。
有媒婆上门向余家提亲,对方是什么人他并不认识,除了余梦之,旁人他也并不在意。
只是他再不在意旁人,如今也不得不在意了。
他跟着媒婆离开余家,来到城北的一户人家外,媒婆委婉地转告那户人家,余家并未应允。
越三郎瞧着那是个年轻男子,普普通通,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他复又回到余家,再次站在树梢上看她。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日复一日地仔细绣花,只是这次,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若说求亲,方才那男子便是先他一步求过的,虽然被拒绝了,可至少是让余梦之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而他呢?甚至从未堂堂正正地与她相见过。
在她眼中,他只是一只时常来看她绣花的燕子,与猫猫狗狗都无异,终有一日,她会应允旁的谁家来说的亲,嫁去别家。
从前不属于他的,此刻不属于,将来自然更不属于了。
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最后以燕子的形态看了她一眼,飞到城中一处隐蔽的角落,化为人形,在湖边踌躇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不晓得这个样子,她会觉得如何?
他忐忑地来到余家,又在门外犹豫了许久,直到傍晚。
隔壁的大婶甚至主动过来问他:“小伙子,我看你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是不是想找余小娘子订绣品?”
“我……”
“你不必害羞,余小娘子的性子极好,你放心大胆地敲门便是。”说着见他还是犹豫,大婶便主动上前替他敲门。
细微的脚步声瞒不过他的耳朵,他知道是她来开门了,不禁万分紧张,脸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好。
余梦之打开门,与大婶熟络地打招呼,大婶指着他,道:“余小娘子,我瞧这位公子在你家门外站了一个下午,都不好意思敲门,大约是想请你帮忙,给绣幅绣品呢。”
她看过来了,与从前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不再是简简单单和笑意盈盈,满是礼貌的疏离感:“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式的?帕子、香囊还是衣物?”
越三郎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嗓子眼发紧:“……姑娘眼光好,由、由姑娘做主便是。”
余梦之点点头,似乎听过这种请求,问道:“是要赠予心爱之人吗?”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是。”
“那我便接下了。”余梦之站在门里,轻声细语。
越三郎赶紧将定金递过去,定定望着她:“那便多谢……余姑娘。”
余梦之亦客客气气地回答:“公子客气了,敢问公子的姓氏,我也好排下去,若不急,便十日之后再来取可好?”
“好,都好。我,我姓越。”他心中着急,却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此刻余梦之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余姑娘……”
“嗯?”
“呃、呃,我、我听说夏家向你求亲了?”
余梦之点点头,有些疑惑:“越公子怎么知道?莫非你是夏公子的朋友?”
“嗯……算不上,只是认识。”单方面认识。
余梦之微微致意:“原来如此……确有此事。”
“那,余姑娘为何没有应允?”
“啊?”余梦之惊愕道:“……我与夏公子并不熟识,他倒是托我绣过几个花样,可这总不能……”
越三郎心中沉了沉:他连夏家的那位都比不上,对余梦之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啊。
若是日后她答允了旁人,他又该如何?
余梦之见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关切道:“越公子,你还好吗?”
越三郎恍如梦醒:“……没、没事。”
“既然越公子所托于我,我便加紧赶工。请公子放心,我必定认真仔细地绣好。”余梦之徐徐行礼,转身进屋。
他看着余梦之关门进屋,怔怔地:“多谢余姑娘。”
入夜,越三郎回到乌衣国,大长老窝在燕窝中闭目假寐,在他回来后叫住了他:“三郎,你回来了。”
“是。”
“今日在外面做了什么?整整一日未归。”
越三郎想了想:“我……我见人间盛景如画,一时流连。”
大长老顿了顿:“三郎,你还记得你大哥的事吗?”
越三郎自然记得,乌金燕这一族时常出门的燕子,便同他一般喜欢亲近人类,他大哥和二哥皆是。
大哥十多年前在外,爱上了一个人族女子,人族的寿数远不及妖族,他大哥便悄悄同那女子立下了乌金燕一族,一生一世的血契,与她同生共死。
起初二人琴瑟和鸣,倒是一桩佳话。
大长老叹气:“你大哥一事,我当初并未阻止,只教他谨慎行事,得所求,便守所求。只是成亲前,他还是不听劝告,如实地告知了那女子,自己的身世。
此番举动,他是为二人亲好,无所隐瞒,可那女子见过他变回原身后,惊慌失措,竟还请了道观的道士来做法,驱魔除妖……”
越三郎低头仔细听着:“大哥被那老道伤重,从此再也没去过外面。”
“他虽从不提这些,可这些年,你也见过他是如何了。”大长老道:“即便如此,你仍旧也要走上这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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