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公子顿了顿,道:“只是取一丝心头血罢了,又不会要了他的命。东西我放在这里了,寻常利器未必可以伤到乌金燕,用与不用,全看自己。”
是一根枝丫,但却是深黑色的。
“……”那人走后,余梦之颤抖着站起来,握住那张药方。
乌金燕……心头血……
不,绝对不能。
三郎对自己和爹娘那样好,她心中也是有他的,怎么能……
她端着药来到榻前,娘拉着她的手,和越三郎的手放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要她答应嫁给越三郎,要彼此照顾,要好好生活。
“娘……你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说这样的话……”余梦之涕泪涟涟。
那之后的数日,余父余母的病愈发严重了,甚至连床都下不来,越三郎寸步不离地守着,街坊邻居都说,这是余家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这样好的女婿。
只是余梦之还不曾答应,无论是成亲,还是越三郎提及的、旁人不知情的结契。
越三郎倒也也不急,还时常安慰余梦之,说待伯父伯母的病好了再提不迟。
余梦之每逢听他这样说,心下便越发愧疚难当。
越三郎来时,时常变作燕子,停在她煎药的窗子外,嘴里衔着不同花的种子,陪她种在院子里,说以后要在一起看着这些花长大。
她近日因为爹娘的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怔怔地看着埋着花种的土壤,忍不住趴在越三郎的肩上,大哭不止。
有时,她也得空会绣那只未绣完的燕子,越三郎便停在她眼前,叫她看着他绣。
余梦之的精神愈发恍惚,时常看着那位不知名的年轻公子留下的黑色枝丫,想着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待她醒来,爹娘还是好好的,他们还是会劝她嫁给三郎,那时她一定不会再想别的,她一定要立刻答应。
有时她也会想,就取一点点心头血,不会害死三郎的……这样卑鄙的想法在她的心头萦绕,让她无比难过。
她不信这是自己的想法,她觉得这是错的,但看着那枝丫的时候,又觉得这样也没有错,一点点……只需要一点点,不会害死三郎的。
有时,她还会想直接告诉三郎,或许三郎会帮她,可是……自从爹娘病倒,三郎日日都到榻前侍奉,如同对待自己的爹娘一般,她怎么还能开口,问他要他的心头血呢?
而且,三郎近来时常同她提起成亲和结契的事,他为了她,竟要与她同生共死,在他眼中,与自己成亲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美好到他可以放弃妖族的长久寿命。
她推诿了几回,只说爹娘病着,自己现下没有心思,三郎也不恼,说会等着她,让他照顾她。
他那么好,自己怎么能伤害他?
每每看到缠绵病榻的爹娘,和那根黑色枝丫,她心中都会产生邪念,只需一点点……三郎不会有事,也不会怪她的……
只需一点点……
一点点……
又一日,余母差点没了,越三郎以妖力勉强将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余梦之哭着求他救救他们,越三郎便回了一趟乌衣国。
可是大长老也不明白这毒缘何故,又怎么解,摇着头,无能为力。
余母知道自己不行了,强撑着对余梦之说,要她答应嫁给越三郎。
民间有冲喜一说,家中有人病重时,用办理喜事来驱除所谓作祟的邪气,希望病人转危为安,余梦之便应了。
但她知道,自己心中还想着别的。
越三郎很欢喜,答应一定会好好照顾余梦之,并学着人族的求亲方式,写下了人族的诗句。
“结夙世鸾交凤友,尽今生燕侣莺俦。”
那时,正是白露刚过没两天,他们二人便在阳平城内,按照人族的习俗,结成了夫妇。
成亲那日,街坊四邻都来庆贺,庆贺这对苦命鸳鸯,如今终于修成正果了。
成亲前,越三郎与她结契,她先是推拒,只说成亲便好,结契对他来说并不公平,越三郎却执意如此,说这是心意,一生一世,心意无改。
鬼使神差的,她答应了。
她希望与三郎一生一世,心意无改。
即便心中有无法控制的、卑鄙的想法,她也还是希望如此。
她越来越控制不住地在脑中想,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三郎的心头血,他不会因此而死的,只需要一点点,她不忍心伤害三郎,却也无法就这么看着爹娘,痛苦死去。
结契。
也好。若是……若是三郎因此出了什么事,她救了爹娘,便跟着三郎一同去,也没什么……
那时的她,浑浑噩噩,整日里都在想这些。
越三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并未看出她的不对劲,还以为她是这大半年来照顾二老,辛苦累到了。
他们缔结了乌金燕一生一世的血契,在鞭炮声与红烛光的照映下,正式结为了夫妇。
新婚当夜,越三郎揭开余梦之的盖头,亲手拿起被余梦之下了药的酒,满心欢喜地喝下。
他心中有许多话,许多从前不曾对余梦之说的话,可是如鲠在喉,半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在发觉是余梦之给自己下药的那一刻,他仍旧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直到,她亲手将那根黑色的枝丫刺入他的心口,剧烈的疼痛仿佛在告诉他、嘲笑他。
看看吧,这就是你信任的姑娘,你爱着的姑娘。
她毫不留情地将利刃刺入你的心脏,取走你的心头血,她哭着对你解释,什么药方、什么年轻公子、什么爹娘的病。
可他通通都不在乎。
他愿意与余梦之同生共死,他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人舍弃性命,他视余梦之为爱侣,愿意为余梦之做任何事,余梦之却不该瞒他骗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期许,竟都只是将他看做杀之可得的灵药……
越三郎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夺门而逃,不是因为害怕丢了性命,早在与她缔结血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在用性命去爱她了。
他只是害怕看到和听到她的绝情,哪怕只有一丝。
余梦之趴在门边,望着逐渐远去的燕子的身影,嘴里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她手中握着那根黑色的枝丫。
突然,像是醒悟过来什么,她将它猛地丢在地上:“不……”
她都做了什么……三郎……
不……
自那夜越三郎离去后,余梦之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乌金燕的心头血的确有用,却不是治病的用处,而是送爹娘去世的用处,她亲手害了爱人,又将一剂毒药亲手奉上爹娘榻前。
爹娘去后,她甚至没了眼泪,独自面对一间红烛厢房,一间停棺厢房。
为爹娘举行完丧事,她还是留在了阳平。
她要等越三郎再次出现,解除她身上的血契。
她已经做错了事,不能再连累三郎与她同生共死。
越三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于这个结果,她一点都不意外,那晚之后,她逐渐想明白了许多事。
为何爹娘的病如此来势汹汹,为何急需乌金燕的心头血,而她又刚好认识三郎。
然而她太累了,以至于无冤无仇,那位年轻公子究竟有什么图谋,最后得到了什么,她想不通,也不好奇了。
即便对方有什么图谋,最后做出选择的仍然是她自己,不需辩解,也无可原谅。
她知道,三郎重感情,他要是知道一切,说不定会觉得她也是被人所害,可今日的一切都是自她咎由自取,是她骗了三郎,害了三郎。
总不能做坏事没被人看见,遭报应了反而博人可怜,终归是有因才有果。
其实,她又凭什么去恨那位公子骗人?做出选择的,终究是她自己,无人逼迫她。
伤了三郎的,终究是自己。
余家的院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燕子。
余梦之在爹娘去后,大病一场,痊愈后亦有恶疾缠身,整日里咳嗽不停。为了生计,她一边重新替人刺绣,一边等着越三郎回来,解除契约。
春去秋来,余梦之足足等了三年,越三郎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锦绣上的那只燕子,还能证明她的记忆并没有错乱,她记得那只燕子,将香囊递给自己的神情。
认真慌张,小心翼翼。
余梦之没能等来越三郎,却等来了阳平的一场大灾,许多人都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终于有一日,这场灾劫还是轮到了她,那时,她正在绣新的燕子,未及绣完,便长睡于梦中。
梦中,她房间中的窗子上贴着喜庆的红纸,桌上摆着一对红烛,她要嫁人,而爹娘的尸身便在卧房中。
等她这次从梦中醒来时,终于再次见到了越三郎,然而这一次,梦外不会再有温情脉脉的燕子。
她身染重病,心绪不解,几乎是放弃了医治,在辟邪和魇魅的帮助下,与越三郎解除了血契。
那对璧人站在一处的样子,当真是像当年的她与三郎,可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说她命不久矣,她也只觉得解脱。
只愿来世,结夙世鸾交凤友,尽今生燕侣莺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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