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越野就那样停靠在路边,一侧车门大敞开着。
空旷原野的风自由踏入,金色落日也为其镀上光芒。
这一带地势很高,远远可以瞧见那低声运作的巨大工厂,以及顺着道路星落出去的小小休息区。
是庞大刚硬与微弱色彩。
而这就是郑西曾经的生活环境。
裴谙一直不确定要从什么样的角度去切入郑西当年的状态,不确定郑西在这样的环境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在害怕、不安和压抑中摇摆不定。
打印出来的剧本纸放在主驾驶和副驾驶中间的扶手上,空白处批写着陆潮之端正有力的楷书。
他问裴谙说:“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郑西其实什么想法也没有?”
副驾驶的椅背被放下去了,裴谙几乎是半躺的姿态看着陆潮之给他指出的剧本段落。
他扬了扬眉说:“什么想法也没有?”
陆潮之嗯了一声:“我们用跳出时代与环境的视野去俯视他,把对那个时代和那个环境的悲哀感施加给他,认为他或许有同样的悲哀。但真正长期在工厂环境里被渲染并不断工作的人,很有可能不是相同的感受。”
裴谙灭了烟:“怎么说?”
陆潮之想了想:“人类发展到今天,已经不仅仅是服从于本能的动物。让人有别于动物并创建文明的,是人不断更新进步的社会性。”
这个说法有些专业拗口,所以陆潮之说得很慢,努力拆解词语。他等裴谙应声表示理解,才接着继续往下说。
“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人身体里本能所占据的部分受到规训和制约,所有的感受和观念都越来越受信仰和我们被灌输的思想影响。”
裴谙啊了一声。
“郑西出生在工人盛行的年代,那个年代的工人待遇不低。跳出环境也许会觉得他当初的工作景象很压抑,但对那个年代的郑西来说,或者说以他被灌输的思想来看,也许那样才是常态,甚至是好的。”
裴谙皱了皱眉头:“如果这样是好的,那他后来为什么会杀人?”
“因为他已经没有想法了。社会所占据的比例太高,以至于人性的部分被压得太低。你去过车间,知道工厂有很严格的管理制度,从科层制到绩效再到考勤,在工厂看来,所有的工人都应该在他们的掌控下,按他们的想法全身心投入工作,爱自己的岗位,贡献自己的力量,日夜不休。这个结果听起来很耳熟,我们可以换一个词理解,叫匠心。过去人类曾经凭借匠心创造过无与伦比的辉煌,可它却不是人们在被人掌控时展现出来的,而是他们在掌控自我时,自然自发产生的,对自己事业的热爱。”
“人因为擅长使用工具,所以为人。但是伴随着社会一路走到今天,你能想象人的东西成为了动物的,而动物的东西成为了人的吗?”
也就是人在工作创造中,感觉自己好像条狗,却在吃喝玩乐中,感觉自己是个人。
工厂剥夺了人的自我控权,却灌输人以思想要求人在它们的掌控下继续为其创造辉煌。这其实是一种奴役,而被奴役严重者已经失去了人才有的思想,同动物无异,所以能轻易杀人。
走到最后的郑西已经完全是麻木且空洞的。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被工厂思想灌输压制下的,用人的躯体行走的动物。
而他对刘行楷的害怕,是因为他在刘行楷身上看见了新的时代。在那个新时代里,他曾经被灌输的思想被全盘否定,工人已经从一种盛行变为了年轻人眼中的穷土代表。时代的巨轮开始滚动,郑西连社会所赋予的那点意义都失去了,所以在刘行楷的追捕之下选择了自杀。
是麻木,是空洞。
是被不属于自己的思想不断奴役压制,到最后完全迷失自我的空壳。
郑西单独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没有想法,他的眼神是空的,呼吸也是浅的。也许能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睁眼望着天花板,听见动静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作出反应,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螺丝钉。
而这个效果,比恐惧或愤怒更令人震慑。
裴谙安静了很久,才抬了抬眉说:“听上去他杀人都是社会的罪过。”
陆潮之摇摇头:“不是。社会没有罪,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全责,但社会有责任。我最初决定投资这部电影,除了……陶瑜名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我很喜欢王导这部电影所能传达的声音。”
社会没有罪,但是社会有责任。有责任在人类的共同创造下驶向更好的方向。
而如何判定方向为更好,那得将整个社会看做是一个浓雾中前行的大光圈。光圈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弹出小小的声波,告诉整个群体他被撞到了,她被压住了。社会的大船在这样的声音下缓慢调整方向,而那个方向就是浓雾中所能知道的最好。
可是伴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一些声波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传出去。人们甚至在一些过大声波的思想控制下,渐渐认为社会的进步就只是变得更加富裕,为了那自由转移的财产向穷人全力开炮,完完全全成为了资本增值的奴隶。
所以像《落秋山》这样的电影,它存在的一部分意义,就在于扩大这部分被压制许久,以至于难以传达出去的声音,将它说给每一个人听。
也许它无法在短期内改变什么,亦或者是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但这不意味着这个声音不应该出现。
在陶瑜名离开以后,陆潮之依旧稳住《落秋山》的资金就在于这一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撤《落秋山》的资。
甚至说,当初陶瑜名看中这个剧本,把它说给陆潮之听时,陆潮之愿意那样强势地维护陶瑜名,替他开辟道路,就在于他以为他找到了他们身上新的共性。
却不想这只不过是他以为。他的以为最终成为了他和陶瑜名分手的本质原因,陶瑜名厌弃地扬长而去,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落秋山》这个朴实的,落后的,或许会被人认为毫无意义的声波里。
但陆潮之还是坚定地站在那里说:“我希望它能拍好。”
落日残阳,金色的光芒已经消退,余下一点红光照落在人的脸上。
裴谙翻阅那份写满了批注的剧本许久,随即掀起眼皮来看陆潮之。
看他硬朗的五官和坚硬的神态,看他纯黑色的眼睛和干净的灵魂。突然笑了笑,然后头一回正式地问了句:“你今年多少岁?”
陆潮之一愣,随即老老实实回答:“二十八。”
不是大学生,没有小十四五六那么多,只是八岁而已。
“读博?”
“嗯。”
裴谙挑了挑眉,把椅背打得更低,将那份打印剧本放在自己的腿上。随即舒舒服服地穿过车门看外边的天空。
星星已经快要出来了,裴谙双手抱着后脑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又说了句:“你和陆月明很像。”
陆潮之已经发现了,裴谙的思想特别跳跃。
他能从一个问题轻而易举地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且两个问题之间可以奇妙的没有任何联系。但这并不代表裴谙没有好好听上一个问题,只是他的思维就是这么跳脱而已。
而这也是陆潮之第二次听裴谙提起陆月明。
同第一次时不一样,这一次兴许是因为对裴谙有了了解,所以陆潮之不再有强烈的被冒犯感。
他的父亲已经走了十八年了。这十八年来,愿意和陆潮之提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好像怀念逝去的人就意味着脚步停滞不前了,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再去提,即便想念,也只是藏在心里。
可裴谙不一样。他压根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也没人敢用停滞不前这样的词汇去形容他那样前行未止的人。
他想到了就提,而提完了之后,还真的能给人一种“故人重回”的感觉。
陆潮之安静了许久,才低声回了裴谙一句:“是吗?”
两个字的话音里能听出很浅很浅的柔软感,是在陆潮之这样沉冷古板的人身上少见的。
看得出来,陆潮之内心很喜欢他的父亲,他在透过裴谙的这句话怀念他。
裴谙偏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着咬了根烟说:“是。”
车内点灯无言片刻。
陆潮之发现裴谙只是干咬着烟并没有点火,顿了顿之后告诉他可以抽,他没关系。
但裴谙没点。
他在陆潮之身边总是很少抽烟,即便抽也会离他很远,两口就灭。因为陆潮之不抽,而烟雾归根结底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就只是咬着朝外看而已。
陆潮之越来越觉得裴谙特别。你看这个人没型地躺在陆潮之的车里,连衣服的纽扣都没有扣好,任由大片肌.肤.裸.露出来,姿态懒散到有些没有礼貌,甚至能直接说出“是想被.干”这样赤.裸透明、直露**的话。
可是在某些地方,他又有着很奇怪,且很吸引人的坚持。用独属于他的方式去行动,叫人经不住想要侧目。
陆潮之就这样看着他,忍不住想要告诉他:“我明天就要走了。”
裴谙啊了一声:“教授到了?”
陆潮之说:“嗯。”
随即低声补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裴谙睐了他一眼,笑了:“那你高兴的方式挺特别。”
陆潮之顺着他这句话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大部分时候相处的氛围和状态,一时间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笑。
人和人认识的方式大有不同,而他们之间正是比较少见的那一种。
在狭窄的车内一起笑到最后,陆潮之又捡回了他的本色,认真道:“我相信你能演好,裴老师。”
“嗯。”一旁的裴谙挑起唇角骄傲地应他:“信着吧。”
人的东西成为了动物的东西,动物的东西成为了人的东西。- -卡尔·马克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29.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