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侧起身,以一种打趣的姿态望向神思游离的安琪。
平时的安琪总是保持着稳重与沉寂,甚至可以说她与生俱来拥有一种与她精巧的外表互为敌人的冷漠——一张灰色的稳固的苦修者的面具。
可如今那双秀眉却轻拧着,修士的面具隐有碎裂之兆。像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连伊莱也极少见到。
他的右手从床垫上撑起来,下巴枕在手背上,左手轻柔地覆上颊边安琪的手背。
随着他翻身的动作,一边衣襟缓缓滑落,露出雪白的肩膀。浓墨一样的黑发打着漫不经心的鬈儿,鬓边有几缕轻柔地垂落在耳际,勾勒出下颌骨温和流畅的暗影,与额头到鼻尖的曲线形成了优雅的呼应。
两弯比头发颜色略浅的眉毛生得很秀气,比女士们追捧的新月眉略粗也略浓,平日里时常略显忧郁地拧在一起,只有在安琪面前才放心地舒展开。
睫毛长而密,只是并不卷曲,而是像马儿的眼睛那样微微下垂。忧郁的碧眸在阴影下暗流着橄榄石一样的光泽。他的眉眼组合在一起,产生出一种甜蜜的脆弱,使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情。
少年面颊的温热和掌心的微凉骤然包裹住安琪手部的肌肤,在她的胸膛激起一阵欢欣的颤栗。
他这双手看上去很纤瘦,实则比安琪的大上许多,骨节修长而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像贝壳一样泛着晶莹,比贵族小姐们精心养护的手还要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指尖的薄茧——那是他精通各项贵族艺术的佳证。
“安琪,安琪… ”
他呓语着甜蜜魔咒,似梦似醒。
安吉利亚保持着专注的凝视,随着伊莱睁眼的动作,她的目光措不及防撞上一双春眸,一阵没由来的惊悸俘获了她,攥紧了一颗原本枯寂的心。
久违地,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恶魔的引诱。
她以前也常常这样凝视美的事物,然后分析他们,不论是阿吉莉娜,克里希神父还是今天出现的卡佩少爷,对她而言,都只作为富有韵律的装饰品存在——你或许会想要占有、摆弄装饰品,但绝不会从它们身上感受到来自同类的引力。
但是,当她回到阴冷的现实,就会发现自己不具备这种审视的资格。仅仅因为她是卑贱的仆从——是从小被当作奴隶饲养的下等人,必须侍奉高高在上的主人乃至他们的所有物,连马棚里的那些牲口也用鼻孔看她。因此她的胸中无时无刻都有一股无名的y u 火在升腾,叫嚣着要砸碎那些高贵的美丽,用自己的卑污狠狠地侵占、蹂躏、再销毁它们。
长久以来,她依靠这样的信念过活:人们或爱怜,或羞辱,或轻视,这些都与她的精神毫无关联。仅有她的r ou体和官感会给予他们回应——给她食物,她就感到饱腹;给她鞭子,她就感到疼痛。给她爱呢?爱当然不存在。
每当名为不甘、愤懑、仇恨的烈焰烤炙着她本就贫瘠的灵魂,她就用母亲传授给她的信仰浇灭它,向亲爱的克里希神父忏悔,向伟大的上帝祷告。当然,她也用其他的方式对抗这些火焰,这种方式叫做复仇,但是它通常需要被长期缓慢地规划才能施行,她亟待运用的是理性的智慧,而不是叫嚣着的情感,否则事态必定滑向深渊。
“安琪,安琪,你今天怎么了,太累了吗?要不要到我的怀里来躺躺。”
或许是不小心窥见了那双灰蓝里潜藏的磷光,伊莱温柔的眼睛里不由得蓄满了担忧。他轻轻拉住安吉利亚的手,把她带到自己怀里,并动作轻柔地散开了她的头发。
现在,褐色与黑色的海藻交缠,一同陷入了柔软的红色丝绒海洋里。仿佛一个由蜂蜜制成的漩涡,正将年轻的他们齐齐卷入其中。
安吉利亚温顺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一颗年轻的心脏正为她汹涌地跳动着。
“闭上眼睛。只一小会儿,不会打乱你今天的工作。”
伊莱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宛如一位称职的母亲一样哄着她,要她尽可能地入睡。
安琪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
那年她十三岁,被母亲限制在仆人居住的别院里,并不知道主宅里多出了一个小少爷。一天午后晴空如洗,她像往常一样趁着母亲在前厅服侍主人偷偷溜出院子,从后院的狗洞穿出去,沿着柠檬树生长的林荫小道赤着脚向湖边跑去。
可当她抵达湖岸,本该专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却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绸缎一样的黑色及肩短发随风舞蹈,引得她的灵魂也轻盈得发颤。
宽松的衬衣下摆像一朵雪白的海藻花轻飘飘地浮在水面,水边的那喀索斯正向着湖的至深处荡去…….
直到黑色的绸缎即将完全浸没在水中,她才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或许正在她的领地寻求生命之中唯一的休止符——死亡。
她并不痛惜,而是恼怒,他求死来错了地方,她可不想唯一的灵魂修养之所笼上不详的黑色阴影。但是当她将这个自甘堕入地狱的少年人从水中捞上时,她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意志被阻绝的愠怒,也没有直面死亡时常人应该流露地惊惧,在少年秀丽非凡的容颜中浮现的只有温柔又冰冷的微笑。
“美丽的小姐,日安。”
这句轻浮的问候正是他们命运交织的起始点。
如今,她正依偎在即将长成的少年滚热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偾张的血脉和雀跃的心跳。
她突然意识到,伊莱与其他美的事物截然不同,她一点也不舍得毁坏他。
恰恰相反地:她怜悯着他——如同怜悯一只得不到哺乳的幼犬;同情着他——如同同情一只堕入蛛网的珍稀蝴蝶;关怀着他——如同关怀一只翅膀受伤从天空跌落的白鸽。
眼皮越来越沉,在独属于少年人的馨香中,她和上了双眼,难得地打起了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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