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惜取眼前

阿贺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宁,自从他们发现凝魄丝的存在之后,那个红衣大夫下午又来为他诊了一次脉,还取了一些血,眉头紧锁地改了方子,说的东西也是他听不懂的,一想到明天自己要第一个解蛊,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穿上袄子,蹑手蹑脚地从通铺爬起来出了房间。

他本来想去找顾萧的,但敲了敲门发现今夜顾萧并未宿在礼堂,他不安地踱步,不知不觉来了中庭,没想到雾蒙蒙的夜空下红衣大夫正落寞地在饮酒。

方振衣此时已有些微醺,但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他放下酒杯,冬日的夜里,其实他冷得手脚冰凉,脸上也几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有些许生机,阿贺看着他,却突然不敢走过去,两人隔着数尺相望,最终是方振衣率先打破了沉默:“可是因为明天除蛊的事紧张得睡不着?”

方振衣惨白的脸一度让阿贺以为自己面前的人已是鬼魅,可这红衣艳鬼并没有张开血盆大口,反倒声音温柔,他因为自己内心恶劣的想法红了脖子,半晌才磕磕绊绊答道:“有、有一点…”

方振衣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这也让他看上去有了丝人气儿,阿贺也实在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驱除心里的胆怯,于是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替方振衣斟酒。

酒这种东西,阿贺家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穷困的枷锁将他禁锢在了饥饿与痛苦的牢笼中。在他眼里,酒是奢侈的象征,是富人享乐时独有的,他们杯盏相交高谈阔论分享的愉悦便是他痛苦的来源。

方振衣又将一杯冷酒入喉,冬日的冷意让他僵硬的指节不适地蜷缩,玉盏便嗑在了坚硬的石桌上,像极了盛宴上舞姬敲击的不知名乐器,可方振衣脸上却满是孤独与落寞,与他们完全不同,这让阿贺不禁好奇,酒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振衣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不禁失笑:“这可不是你能喝的东西。”

阿贺的眼里是肉眼可见的失落,果然有些东西他注定一辈子也拥有不了。方振衣心口被扎了一下,眼里也多了丝清明,他无奈地笑:“罢了,情况特殊,便让你尝一点吧。”

闻言,阿贺先前的失落一扫而空,方振衣捉起他的手,用指尖在空酒杯的内壁上沾了一点残余的酒液点在了阿贺的唇上,阿贺被他突然越界的动作惊得后退一步,舌尖却下意识地伸出来舐去唇瓣上的‘水’渍,哪怕只是这么一丁点儿,从未喝过酒的阿贺也被辣得咳嗽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狼狈地擦着嘴角,一切对酒的美好幻想也都湮灭无踪——这种又辣又苦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满脸高兴地喝下去?!他发誓他吃的馊饭都比这个味道好得多!

方振衣终于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捧腹大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你喝不了。”

先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阿贺也不那么畏缩,看着方振衣这般不顾形象地笑自己,皱着眉十分不解:“这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人们喝酒,有时品的是它醇厚回甘,有时尝的又是它无尽的苦涩,酒有千种滋味,心境亦有千般回转。

早就被磨难驯服得异常乖顺的阿贺没有再追问,甚至对不解的问题显得过分的淡然。他又为方振衣斟了一杯酒,方振衣看着酒杯里朦胧的月已被大片乌云遮蔽,正如他此刻心情,单方面的爱恋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反而因为无处宣泄发酵得一天比一天更浓烈,如今已堪比手中的烈酒,一撕开便是苦与涩。

他亟需发泄他夜里汹涌的无端情绪。

方振衣再一次与阿贺相望,轻声相问:“你可还有什么牵挂的人?”

阿贺的父母早已亡故,兄友也凋落,早已是孤身一人,方振衣为自己的失言轻道一声抱歉,懊恼自己约莫是真的醉了,但阿贺点了点头,眼里都闪烁着光,肯定地回答他:“有的。”

方振衣不禁好奇:“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贺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结巴与颤抖,“最开始我跟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还没有闹饥荒的时候,我跟哥哥需要忙家、家里的农活,是没有机会去学堂求学的,所以我跟哥哥就偷跑去旁听…什么也学不明白、那些贵族公子也看不起我们,只、只有她…她一个大小姐,却不嫌弃我跟哥哥,托她的福,我,我总算会写自己的乳名了。”

“后来天发大旱,颗粒无收,徭役赋税又加重,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了,我本以为我、会饿死在那个冬天,但是她半夜冒着雪翻墙找到了缩在寺庙里的我和哥哥,给了我们吃的。”

阿贺眼里不禁闪烁起泪花,“我、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善良的人。明明流民已经将大户人家视作眼中钉,她一个人出来又那么危险,那年冬天又那么的冷,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救济…救济着我和哥哥。她总说家里有很多食物,拿过来的都是她吃不了剩下的。”

“可我明白,没有人会无端去拯救另一个人,这都是因为她难能可贵的善良。”

“后来发生了几次暴乱,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和哥哥都死了,我们也一路跟随流民没有方向地流浪,哥哥染上了瘟疫也走了,我无处可去,只想最后再见她一面,一路逆流回到了家乡,她…她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

“我回到了破庙里等死,却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和一小袋陈积的谷粮,可那封信我实在是读不懂,只认得安好二字。便是这安好二字,又让我拥有了信念,既然她还安好,那我便要活着、活着再见她一面。”

阿贺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但我活着太难了。”

方振衣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背安慰着,“后来呢?”

“后来我被人卖到了云鹜山庄,没想到在那里,我竟然能再见到她。”

方振衣手一顿,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阿贺接着道:“她是最先接受血蛊试验的孩子,我见到她时,她已经退化得犹如三岁稚子,身形畸形形容可怖,也认不出我了……”

方振衣的心也跟着揪疼起来,可在礼堂里他并没有见过发生畸变的孩子,难道柳成舟没有带出所有的孩子吗?

“她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去寻她。”

“我们整个村子都姓萧,以前来寻她的下人唤她敏小姐,应、应当是叫萧敏吧。”

方振衣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揉了揉阿贺的脑袋,“放心吧,还会再见的。”

阿贺却摇了摇头,“不用再见了,我只要知道她还好就安心了。”

有些人注定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没有意外就永远不会有交集,而意外也仅仅是相识一瞬后,又各自渐行渐远罢了。

这些被拐卖来的孩子大多都身世凄惨,方振衣揉了揉太阳穴,一想到自己差点儿铸成大错便隐隐后怕,他虽然已经不在百善庄了,但行医救人是他的职责,他坚定地看向阿贺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而那些人,也必须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价。”

阿贺想到自己偷偷在角落里看到方振衣逼退冥夜的情形,不禁有些期待道:“方大夫,你武功一定很厉害对不对!能不能在我…我加入唐门以前,先教我一些基本功啊!”

唐门已然覆灭,不过这江湖的纷争本就不该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卷入。方振衣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哪会什么武功。”

阿贺想到江湖上那些门派,独门武功都是不外传的,想着方振衣肯定误会了自己,才不肯教他。

他不肯放弃:“方大夫我绝对不会外传的,您就教教我吧!您要是担心,我可以拜您为师的……”

“我就一病秧子,医人都不能自医,更遑论什么武功了。”

阿贺急了起来,“您就别藏着掖着了!我、我都看见了!”

方振衣愣了下,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露过武功,但他还是狠下心道:“我真的不会武功,你找错人了。”

阿贺耸拉了脑袋,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夜里冷风又凉,阿贺吸溜了下鼻涕,巴巴望着方振衣,“真的、真的…不可以吗?”

方振衣揉了揉额头,细长的眉拧了起来,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将自己血红色的大氅脱下来围在了阿贺身上,蓬松的皮毛把他衬得胖了一圈,方振衣拍了拍阿贺肩膀,“你还太小了,不应该被仇恨绊住,你只需要看着,等到你的仇人伏诛,放下仇恨,你完全可以有一种新的生活。”

小孩子一向都是固执、幼稚的,阿贺握紧了拳头,“就算不报仇我也要学武!只有这样,以、以后才没有人欺负我!”

方振衣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多年前黎鹤庆负手站在自己面前,问他习医者当如何?学武者又当如何?

浑噩度日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记忆一旦被唤醒,当初的誓言仍旧振聋发聩。

学医当怀仁慈、恻隐之心,不问贫富贵贱、前仇旧怨,应一视同仁,全力以赴!

学武当有侠义、良善之道,不可蒙蔽视听、抱有偏见,当除恶扶弱,谨终如始!

风雨飘摇十余载,一朝只觉乾坤颠,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当初的誓言也不过随风而逝,不复往昔了。

“好孩子,你可知习武若只为强大自己是远远不够的?”

记忆中那座破庙愈来愈清晰,风雪夜那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飘摇的一豆灯火却坚强又温暖,给了他无限的勇气,阿贺眼里燃着光:“可是方大夫,若我一直这般弱小,又如何有资格去保护别人……所以我一定要学武功,即便做不了匡扶救世的大侠,至少我可以自救!”

方振衣心里被撼动了一角,他迟疑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想个办法。”

阿贺一听有戏,便更是开心,也没当初那么拘谨,手拉着方振衣的衣角撒娇:“什么办法呀!”

“这血重楼里你可知道谁的武功最是高强?”

阿贺思索了下,想起那天让程善吃瘪的人,他道:“是血重楼的楼主?”

方振衣笑了笑,夸他聪慧,“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学武,自然要找最强的人。”

“可是我……”阿贺有些退缩,他磋磨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学武奇才,如何能博得别人青睐教他武功呢?

方振衣拍拍他的脑袋道:“今夜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我把所有的孩子的血蛊都解掉,托他帮个忙,也许就有机会了呢。”

“真的吗!”阿贺开心得不能自已,连脸都变得红扑扑的,他将大氅还给方振衣蹦蹦跳跳地往回跑,“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哦。”

方振衣失笑,果然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啊,不过也正是因为阿贺,他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既然有些东西不能强求,便应惜取眼前才是。

萧敏就是阿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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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惜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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