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本来是一件并不难解决的事，林岁昭原本想要的只是赵卓诚一个真心实意的道歉，要他为莫名其妙侮辱、造谣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付出远不及她所收到伤害的万分之一的代价。
是，正如林岁昭开口严厉拒绝他时候所想的那样，幸亏这是一个人多的场合，幸亏虽然她是一个人，但知道周围有认识的人会帮助她，也幸亏陈烬年来的及时。
可如果以上的一切幸亏都没有发生呢？如果赵卓成再暴虐一点，不是先用语言骚扰，而是直接动手呢？
那时候林岁昭受到的伤害又该由谁来弥补呢？
都已经是成年人，赵卓诚再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内心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一个女性来说是多么的不尊重。
之所以兜着圈子不愿意道歉还要倒打一耙，不过是觉得承认自己做错了会丢掉“大男子”那点珍贵的脸面，觉得林岁昭根本不配得到他的道歉。
而他敢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因，则完全是因为知道赵佩兰会站在他的身后，坚定地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对立。
再怎么把自己换位思考成一个母亲，或者仅仅是出于一位女性的立场，林岁昭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样偏袒赵卓诚。
别说陈烬年这个被明明白白针对的，就连林岁昭这样能忍的人都快受不了这样窒息的氛围，她往下沉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情绪稳定着，直接越过赵佩兰，对赵卓诚明确道：“赵先生，今天如果你不对我道歉，那我不介意到警局，实话实说你今晚的性骚扰行为。”
“不用说没证据，”林岁昭顿了一下，打断赵卓诚要开口辩解的话，抬起手机道，“我刚刚都录下来了。”
陈烬年看着她在微不可查轻颤着的另一只手，强忍着要上前替她挡住一切的冲动。
确实是很想保护她。
可是委屈是她受的，如果他只是下意识地，用男性力量在生理上强于女性这样的理由，就要去做所谓的英雄救美的事儿，那他和赵卓诚这样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不过是前者的表现形式更显得高尚一些罢了。
所以陈烬年只是抬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手机，用动作制止了在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想抢手机的赵卓诚。
像她义无反顾地替他挡住赵佩兰那样，只静静当着她可以随时休憩的山。
林岁昭抿了抿唇，放慢了点语速道：“都已经是有自理能力能够正常思考的人，一句道歉，也没那么难吧？”
“小昭？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到赵佩兰和赵卓诚说什么，先有另一句话打断了这样焦灼的气氛。
林素馨走过来，问道：“怎么都在这儿站着...呀陈太太，我找您可久了，没想到您在这边，是来找令公子的吧？”
“妈......”林岁昭开口喊了一声。
平时再怎么不常见面，再怎么不够亲近，血缘的吸引力永远在那里，林岁昭还是会下意识的，想要去依赖她。
尤其是现在这样，受了特别大委屈的时候。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陈太太是长辈，怎么能让长辈站在这跟你们小辈说这么久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素馨先皱着眉头训斥道。
林岁昭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在这一瞬间被噎在喉口，她愣愣看着转而对赵佩兰露出个称得上是谄媚的笑的林素馨，只感受到窒息一样的疼痛。
“要我说还是令公子好，不仅长得是一表人才，这在哪个圈子里都是赫赫有名的呀，投资股票样样玩的风声水起......哎哟，听说还是前年的高考理科状元是吧？”林素馨摇摇头，像是惋惜一样，“不像我家小昭这个榆木脑袋，除了性子柔我是真找不到别的优点了，就说是最拿得出手的京大吧，那都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的......”
林素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小了点，其实是不想让别人听见的意思，但语气里那些若有若无的惋惜和轻视还是藏不住。
很多次，电话里，林素馨和别人说着自己女儿成绩是多么的优异，说京大有多难考云云。
麻将声混着林素馨炫耀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又涌进林岁昭的耳朵，把她那点在很多时候、很多方面已经够微薄的自信心再剥下一块。
母亲的话能给孩子的力量，但此时此刻，林素馨却让这些力量明明白白变成一万只脚，踩在那片残骸上。
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林岁昭只感觉到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腕，她几乎是完全呆愣着被带着往外走。
门口守着的服务员已经开始偷摸看起手机，被他们突然跑出来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立马打直腰背，手机下意识就往围裙后面塞。
视线顺着人影掠过去，穿着白裙子的娇小女孩落在后，被前面高大的男人拉着往前走，两人步调一致，甚至穿搭也无比协调。
走廊的凉风扑上脸颊，熟悉的松柏味蔓延开，手腕上端是冲锋衣冷硬布料的摩擦感，和不久前在包厢时候碰到的一样，只不过当时是她主动去拉的。
再往下，手腕处是微微粗糙却厚重的触感，是肌肤和肌肤触碰在一起的温热。
是陈烬年圈着她的手腕，在带着她往前逃离。
赵佩兰和林素馨的寒暄声被甩在身后，应酬场的纸醉金迷和利益熏心也被甩在身后，应该是有人在看的，但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
耳畔传来因为逆风走产生的阻力音，硬质地的鞋底落在木地板发出的沉闷声落在后面，那种因为“逃跑”产生的畅意感后知后觉涌上来，林岁昭裙摆扬起轻盈的弧度，在沾染到更远处的空气后又轻轻落下。
有这么一瞬间，有这么林岁昭在很多年后都会记得的一个瞬间，全世界好像都被光标点击选中了慢动作放映的选项，胶片在放映机上刻出细微的厚重感。
只要这么一个瞬间，只要这样在人生长河中，有过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就足够了。
这个瞬间就已经是天荒地老。
林岁昭在小的时候有过一本童话故事书，被她从京市带到苏城，陪她辗转在岁月里很多年，最后安静地消失在她完全无意识的角落。
那本童话书的名字，叫《灰姑娘》。
即使已经被回忆蒙上了一层天然的泛黄滤镜，但那本图画书的颜色，现在想起来也还是鲜亮得过分的。
大片浓稠的色彩被厚厚堆积在一起，浓墨重彩的童话故事里，被继母和姐姐们苛待的辛德瑞拉好不容易得到漂亮的晚礼服和水晶鞋，满心欢喜地能够和别人一样去参加舞会，却永远要担忧着新一天的来临。
因为到了十二点，亲爱的王子就会知道，其实辛德瑞拉只是一点儿也不光鲜亮丽的灰姑娘，而美好的回忆只能被当作泡影来珍藏。
林岁昭并没有在这种时刻有闲情来把自己比作辛德瑞拉，她只是很突然就想起这个故事，然后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和陈烬年走着的这条路，真的好像南瓜马车。
对，一条路，和南瓜马车。
林岁昭小二十年的人生，完全是万千同样平凡又不平凡的女孩子的缩影。
似乎算是还不错的出生环境，幼年辗转到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被讥讽，被无数只手推搡着要她陷入泥潭，也被无数只长自她脊梁深处的手重新推起来。
然后在快要融入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又不得不被迫离开，重复进入新一段类似循环的开端，期间可能恨几个人，但比恨更深程度的是喜欢某个人，在青春的天台上敞着手臂走平衡木，也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次次被重塑信仰。
后来看似逃出重围，又不过是在围墙里重新裁量自己的灵魂，如社会潜规则那般遭遇几个赵卓诚这样的人渣，即使自己忍不了也有人要借着为你好的名义，按住你的头叫你必须屏息忍下去。
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大手从来都未曾停歇，它带给她苦难，又带给她希望。
曾经有很多个时刻，就如今晚，林素馨毫不犹豫撕下她心脏里那块鲜血淋漓的时候一样，林岁昭痛恨无数次重复地痛恨着它，又无数次更痛恨着苦难不足以打倒她。
但就在陈烬年拉着她的手往前逃离的这一刻，林岁昭跟命运和解了。
什么不合脚的水晶鞋，什么冷言冷语，什么象征着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钟声，都在这个夜晚，伴随着耳畔的风声和手腕的温度，变得不重要了。
那个和整个园子装修风格完全迥异的喷泉还在孜孜不倦运作着，靠近能听到水泵厚实的嗡鸣声，水珠喷射上去，顺着光滑又色彩斑斓的瓷砖池滑下来。
林岁昭微微弯曲身子，手掌向下撑在膝盖上，在呼吸间调整着气息，脸颊边缘因为暂时缺氧变成蓬勃的粉色。
她抬头，微微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逆着光的陈烬年的脸，轻轻喘息着。
陈烬年察觉到她的视线，主动上前了一步，完全挡住身后屋檐下悬挂着的最刺眼的那盏灯，想着要从什么话题开头她才会容易变开心一点。
可能因为是邻近郊区，天空上罕见的悬挂着几颗星星，不够闪亮，但足够让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陈烬年的脸笼罩在一片阴翳里，其实还是看不清的，但林岁昭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突然就笑出声来。
是那种，陈烬年从来没见过的，畅快又开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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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趟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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