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宴明昭共床的那一夜,程一诺终于明白什么叫“柳下惠难当”。
当天晚上挨着肖想经年的温软肢体,鼻息间是宴明昭沐浴后干净爽利的味道,耳朵充斥的都是宴明昭平稳的呼吸声。他心间烦躁地闭眼念了一晚上的“不能逾矩”,侧身背对着宴明昭弓腰陈年僵尸般挺尸了大半个晚上。
到后半夜,程一诺腹火丝毫没有消减的征兆,室内的暖气加心里的闷灼敦持下,他不耐烦的踢开盖在身上的一方被子,闭目凝神。
宴明昭的睡眠质量一直挺一般的,特别是十三岁捅杀一个人贩子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做带血欲的噩梦,这种梦随着年龄增长也不会消减,反而在宴海死后——自己真正意义上一个人时。他最严重的时候试过一个星期平稳入眠时间不超过二十个小时。
为了能个好觉,从两年前他就会习惯性吃点助眠的药物,药是小门店开的,没有正规医院那么高收费,效果自然一般,好不容易能睡着了,也会在夜半时分惊醒。副作用也明显,像什么精神不振、食欲低下,心情反复起伏等症状会在除了夜晚之外的时候折磨他,有些时候,情绪明显低落时,他坐在蟑螂蚊虫爬过的矮凳上扒着八块钱一份的蛋炒饭,莫名其妙就在潮湿地下室的阴暗角里泪流满面。
宴明昭不知道那些时光为什么流泪,只知道心脏闷闷的像困在密不透风的牢笼中,而自己守着没有心的皮囊在牢笼外,眼睁睁地看血淋淋的肉团鼓涨起虬劲血管崩溃撞击笼子,他能听见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须臾后声音又岌岌消散,他没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震动的时候,就以为自己要死在看不见光的地下室。
为此,潸然泪下。
这些便宜的助眠药慢慢地这些药甚至也会宴明昭身上出现一定依赖性,直到宴明昭遇见陈怡,他靠着生母给的那些愧疚钱,不在担心自己会悄无声息死在地下室,也不会害怕死后会被蟑螂老鼠或是其他食物啃咬分食。他担心它们会影响自己的上学状态,上了高三后已经在控制用量了。
于是,没有药的宴明昭不出意外的,夤夜时分便兀然转醒。
他睁的第一眼是满室的黑,惊悚的一瞬,像被扼住咽喉的鸡无声全身抽搐了一个呼吸的时长,几秒钟的时隙,宴明昭反应到身侧不远处有微弱亮光,才徐徐平息紊乱的呼吸。
俄顷,宴明昭自认为自己的动静会像过往每一个惊醒的夜一样归于平静。程一诺方向的床头灯被人迅速调亮,伏在床侧隆起的身影光速生长,从侧卧的一团挺立成一座高大的山。
山影靠近宴明昭。
宴明昭从山中听见程一诺忽远忽前的声音,一声声夹着忧虑的“明昭”缭绕在宴明昭耳边。
宴明昭心底如室外的霜凉,从山影中看清了程一诺脸的一霎那,脑中一片空白,随着一声声似远实近的呼唤慢慢在脑中编制出暗无天日的灰蒙蒙一片。
这不是……有光吗?
怎么又这样了。
为什么……又在啊诺面前这样失体面。
宴明昭人柔软心细,但又绝对不会到能通过一盏台灯来推断出房间主人怕黑的地步。他注意到那盏小台灯就是因为宴明昭自己害怕——他怕黑,所以他最能明白一盏不明亮的灯放在床头柜上最大的用处。
曾经永远潮湿和潮霉味的地下室让后来的出租屋里永远不会掩上窗帘,他希望室内的阳光永远充盈,以便让自己渺渺茫茫的心底也能从多到溢出来的室内日光中分到一厘亮。他出于情感寄托回到这里,却怎么也不敢在别人的屋子里开一夜的灯来保证自己的睡眠,他想要身边有人,床侧有光。
他记得程一诺床头有盏灯,他也足够信任程一诺这个人。
总而,他找了个体面的理由出现在这间房里,又癫狂地从旧梦中醒来。至于做噩梦的原因,宴明昭在白天不愿意承认的,都会在黑夜中化作凄厉血诡的梦百般奉还,他今天真是太累了,见到程外婆确实很高兴,但这份高兴又掺杂一些对过去的痛苦记忆的深刻。
宴明昭是个披着殷勇皮囊的胆小鬼,他温顺外表下是千疮百孔的心脏,他太矛盾了,他渴望一些爱,渴望一些光。故地重游,又因旧人熟悉面相,因旧地熟悉风景,自寻烦恼般总会想去那些血腥的苦难。他在白日努力压制这些害怕、惊惶,耗精力去应和程外婆的热情。
有些人是不配得到好东西的,宴明昭想,今天由衷快乐的每一秒我都在想着离别和失去的瞬间,所以在夜里那些幻想的痛苦都报复性的加诸我身。
宴明昭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抓紧被角,受惊兔子般只露出一双眼睛。
“怎么了……”怯怯的声音,让程一诺想起前天去找宴明找路上的那一场簌簌零落的雪。
“明昭做噩梦了吗?”程一诺问。
宴明昭缄默,程一诺垂眸等他回答。一时间室内只有宴明昭凌乱的呼吸声,和程一诺钝闷的心脏跳动声。
场面僵持了三分钟有余,程一诺一句话石破天惊,撕毁了所有的遮光布。
“明昭,我是不会嘲笑你的。”
程一诺看见宴明昭的瞳孔被蜜蜂蛰似的,紧急缩成一个点。
程一诺的声音很痛苦,像自我凌迟一样,企图能够让这个人给一点点打开心门的指示。
“或许你可以……尝试着,多信任我一点。”
程一诺渐渐哽咽,泪与窗外霜齐成。
“你这样,好像永远对我有提防,明明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你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就好像哪一天你又悄无声息的走了,仔细算下来对我也没有拖欠一样。”程一诺音量低下去,最后像是将姿态彻底放低,面容慎微,“你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怎么做你能高兴……”
宴明昭还是保持着刚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姿势,静默地听程一诺说。他不发一言,如置事外,只有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偶尔睁巴几下证明他还在听。
程一诺的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晦暗中,宴明昭没答复。
没有人知道宴明昭当时的想法,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经历什么样的自我挣扎。
寂静混合室内轰轰而出的暖气与窗外结成的霜相撞,在弥漫透明玻璃窗内糊成一片雾,雾气过多汇成水珠,水滴与水滴在今夜相拥,圆滚滚地抱成一团,一同跌落到窗底,拖拉出蜿蜒的一条水线。
嘀嗒——
室内一串水雾滚落。
室外窗边结成花。
宴明昭犹豫的、谨慎的声音飘出:“没有提防。”
音量很轻,语速不疾不速,“我……其实有些害怕,昨天晚上太开心了,所以我……我做了噩梦,梦到过去一些不太好的事。”
牛头不接马嘴,毫无逻辑的一句话,连宴明昭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么会有人开心后会做噩梦。
所幸,程一诺听懂了。
程一诺问,“是因为害怕失去吗?”
他吐出一口热气,补充着,“因为现在太快乐了,所以害怕回到以前,才会做噩梦。”
宴明昭错开视线,自嘲地说,“我太贪心了,才害怕失去。像我这样的人……”
“明昭!”程一诺少见的声音染上一些薄怒,眉心明显褶起,粗声粗气吼他,“这不是贪心,追求快乐和幸福是人的本性。那些让你顺其自然去接受痛苦的人和事才是狗屁。”
“没有人能一直快乐和幸福的……”
“这不是接受无妄之灾的借口。过去不是你一个小孩的错,你当时也才那么小。如果你现在害怕失去这些快乐,那就多多去创造它,这份没有了就会有新的替代。不害怕失去幸福才会真正幸福。明昭,不要妄自菲薄说什么‘你这样的人’,你都不清楚你有多好……要我说,像你这样的人,最应该永远幸福。”
——你都不清楚你有多好
——像你这样好的人,就应该永远幸福
我很好吗?
真的吗?
我配得上永远幸福吗?
这是程一诺第二次正面说——他很好。
第一次他会觉得是程一诺人好,所以用相信美的眼睛看他。
但是第二次,程一诺说的那么急迫,那么真挚,像是迫不及待想证明自己幼稚想法的稚童。
宴明昭应该是想辩驳的,他从心底里面不相信自己真的应该幸福。
幸福遥远有虚无缥缈,他的灵魂还困在过去暗黑的巷子、潮湿的地下室,而幸福就像是最穷困潦倒时在面包店的那个无法触摸的南瓜面包,曾经得不到,就算后来吃上一整年都不足够弥补当年的饥饿。
他在程外婆家很快乐,但也像长期饥肠辘辘的人忽然在一个饥饿的午后得到一顿盛宴,可又在吃到的第一口就开始害怕果腹后的饥饿。
他明明那么贪心,他不想再失去,不想一个人,他想要更多快乐或者一些持久一点的幸福。他不想两眼一睁被放弃在某个空荡荡的房间或被抛弃在某一个暗巷。
而这个时候,程一诺给了他答案——苦难不是原来坦然接受的,他应该永远幸福。
古老陈旧的心脏好像终于击开过去牢固密封的牢笼,从击破的一丝缝隙里面导进一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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