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四月份,桃花差不多都谢了,宫里的桃林也清净了起来。沈红梦扶着丫鬟的手,穿过碧荫的桃林,想要偷一时清净。
“娘娘,今早内务府送了几盆精心养出的牡丹,这时候开得正好呢,听说在后宫可是独一份的,您不去看看吗?”
“娘娘,前两月这桃花开得正艳时您不觉有趣,这时候只剩这绿茵茵的桃叶,莫还有什么独特的趣味不成?”
“娘娘,陛下爱重您,再是奇花异草也有您一份,又何苦来这荒无人烟的偏僻地儿?”
……
“好了,我的碧玉小管家,你就别在这嗡嗡作响啦,我啊,就是爱这份清净,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沈红梦点了点碧玉的鼻尖,这大胆的丫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和她有着一起长大的情分,自然与他人不同,她身边也只有碧玉才敢管东管西、直言无讳了。
沈红梦盛宠在身,入宫不过半年,却已被提作妃位,甚至还得了个封号“清”,在这宫里可谓是风头无两,无人敢撄其锋芒了。皇上对她宠溺无度,几乎是有求必应,也幸而沈红梦聪慧又谨慎,才没有让这后宫起什么祸患。
其实,沈红梦不过是个侍郎家的女儿,五品的侍郎,在这满是权贵的京城里简直微不足道,更别说沈红梦相貌并不出色,自幼家里也没有送其入宫的打算,真不知道陛下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想到陛下,沈红梦不免有些患得患失,陛下英武又温柔,到底为什么会独宠她一人呢……
其实刚被留牌时,沈红梦对于皇帝是心中有怨的。
她是家中小女儿,自幼受到父母兄姊的呵护宠溺,不曾裹脚,不读女戒,能吟诗,爱读史,甚至拳脚功夫也能勉强耍两套,自幼就立志要成为文昭侯赵清那样的女子,自立门户,成就一番事业。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志向,京中被娇宠大的少女们至少有一半都将赵清放在神坛崇拜着,虽然也有部分妇人和一些不得志的儒生觉得其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当为人所不齿,但毫无疑问的,如今的风气已被改变了太多。
身为一个女子,赵清无疑是太过与众不同的。她是通过招安进入朝廷的江湖人,但其实不少高官都知道,赵清家中早年遭逢巨变,追根究底来说也算是官宦人家出生。但她最终位及人臣,只要是她本人当面,绝没有人敢于提一句妇人本分。
及至病亡,上大恸,终追封其为文昭侯。
所谓虎死余威在,没有人上书反对,于是以女子之身封侯,赵清也算是本朝第一人了。
自此,那些被千娇百宠着长大心气不凡的京中贵女们,大多都以赵清为榜样,再不听那些酸儒们“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这十年间京中男女大防较之以前宽松了不少,走出家门小小地做出了一番事业的女性数不胜数,也算是一件意外之喜了。
作为文昭侯赵清的忠实拥趸,一直想要自立门户招婿入赘成就一番事业的沈红梦又怎么愿意入宫呢?何况皇帝大了她三十岁,又窝窝囊囊受朝臣辖制,又有几个妙龄女子会因心慕妃位的尊荣就甘心入宫呢?
——传闻皇帝垂拱而天下治,可无论世人怎么样吹捧皇帝效仿圣人之行,也无法掩盖皇帝手里并没有朝政实权的窘境。大臣们甚至都不乐意送女入宫争宠了,以至于其他皇帝那些必须通过宠幸后宫平衡安抚朝政的痛苦我们陛下都全然没有。
哪怕是小小的侍郎家的女儿,也是不愿入宫侍奉一位空有尊荣的皇帝的!
父亲早就跟母亲说好,待过几年她年纪大些就给她挑一个性子好家世低的夫婿,有家里帮忙压着,定能保证她行事不受掣肘,一辈子不受夫家闲气。可是皇家,皇家的夫婿,再被架空那也是皇帝,谁能当正经女婿一样压着皇帝?可以说,嫁入宫中就是要受委屈的!
家里本来已经打点好了,过了二选就准备叫她落榜,谁知皇帝竟然一眼看上了她,金口玉言选她进了宫。
真是一场飞来横祸!
周见昌是没有权力,但他毕竟是皇帝,治下没有战乱,百姓生活富足,不少人都自发给他立长生牌位,堪称有为明君。尤其是皇帝不昏庸没恶习只是在女色上稍有几分偏颇,但又不是强纳民女进宫,也不是荒唐辱及臣妻,他最多就是偏宠几个妃嫔,皇帝后宫之事,谁会多管呢?
起码以侍郎的能耐是没办法多管的。
朝中被他打点的老大人也松了手,不过是个秀女,本就是皇上有权临幸的候选人,皇上又非荒淫无道留了太多的牌面,点了个不想入宫的秀女入宫又算得了什么呢?哪里值得为此跟皇上起争执!何况,老大人摇了摇头,这秀女啊,还只是个中人之姿。
是的,沈红梦并不是话本里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虽说算不上丑,但也是相貌平平,眉不淡,眼不细,鼻梁不扁平,嘴唇也不厚,简直毫无当下人们审美中的优秀特质。
沈红梦也并不知道皇帝到底看上她哪里了。当年满心惶恐和排斥的她不知道,如今痴心一片患得患失的她也不知道。
她记得当年留牌的旨意一下,家里一片兵荒马乱,毕竟从来就没有做过送女儿入宫的打算,没有培养过女儿琴棋书画红袖添香,甚至没有教会女儿如何在一片和谐的话里听弦外之音,对于在宫中如何争宠更是一无所知。
可是圣旨已下,这事再没了婉转的余地,于是沈红梦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宫中,成了皇家的嫔妃。
第一次侍寝来得很快,就在她入宫当晚。
嬷嬷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为她着妆,她本以为会是何等的巧手画出惊艳世人的相貌,可是在看到成品的时候,她就彻底地陷入了茫然之中。
成品看起来十分自然,甚至说是未施脂粉也能骗过大多数女人,其中可见十分功力。只是,这修饰的部分使力方向是不是不太对啊!
她的眉毛被修得更锋利,描得更深更浓,几乎要更贴近于公子们的剑眉了,只是要稍显柔和;眼睛经过精心的描弄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只是看起来形状稍改,更为圆润端正,几乎就是少见的杏眼的模样;而她的鼻梁本身略高,曾经她的侍女一直都要用很厚的铅粉遮盖,可这次修饰后看不出脂粉的痕迹却偏偏更添了挺拔;嘴唇的颜色则画得很淡,更接近很多人天生的自然色泽,却被修饰得更薄也更锋利……
这让平日里总是努力把眉毛画弯甚至每次都要用极厚的脂粉将之掩盖得很淡、努力将眼尾描长并使它显得更细、在鼻梁上拼命盖粉只为了让它看起来扁平一些、并将嘴唇用浓烈的红色画成一颗樱桃的沈红梦情何以堪?
有那么一瞬间,沈红梦怀疑这嬷嬷是否被某个高位嫔妃收买了,故意将自己画得丑陋不堪!
——其实成品倒也不丑,只是其中女儿家的娇柔妩媚几乎被掩盖了个干净,若非沈红梦的神情自带了几分娇态,几乎都可以赞得上一句君子如玉了。可是对于已经做了皇帝的嫔妃的沈红梦来说,再俊秀的相貌长在自己脸上那也觉得奇丑无比,要知道,皇帝也是男人,可没有哪个男人能喜欢一个看起来与男人一般无二的女人!
可是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嬷嬷是皇帝的嬷嬷,后宫嫔妃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所以,皇帝的口味原来这么奇葩的吗?
沈红梦突然懊恼了起来,她想起来自己为了落选在大殿上故意未施脂粉,却让皇帝一眼看中。早知道皇帝的审美如此奇怪,她只要画厚厚的一层妆容不就可以如愿以偿的落选回家了吗?
当夜,她见到了皇帝。
年已四十五岁的皇帝并不显老。
陛下有一副好皮相,加之平日里无事操劳又保养得宜,皮肤仍然光滑紧致,仅仅只是在眼角添了几条细纹,却更添了岁月的味道。
他深情又温柔,眼里含着深深的哀伤,风流儒雅,深邃又迷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沈红梦双颊通红。当他走过来扶起她的时候,沈红梦就已经深深的沦陷了。这一刻,她想着,只要能得到这男人的一颗真心,她就是死也甘心了。
之后便是长达半年之久的盛宠。
沈红梦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不漂亮也没有什么才艺,她是配不上那么好的陛下的。于是她患得患失,心底一直埋了忧虑,她不知道皇帝到底爱她什么,她恨不得把一颗真心剖出来双手奉上。
穿过没什么人气的桃林,入眼的景色越发荒凉了。
碧玉在一旁不住地劝她回去,沈红梦却觉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真是好久没有的感觉了,这些时日以来,无宠嫔妃的恭维,独处的寂寞与惶恐,还有对陛下那仿佛蒙着一层纱的深情的患得患失,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娘娘!”
碧玉都快哭了,尤其是这周围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陌生,她已经迷路了。
“无事。”沈红梦倒不急,她轻笑着安抚着胆小的丫鬟,“一会遇到了宫人,让她带我们回去就是。我们在宫里,还能走丢了不成。”
四周越发安静了,连鸟叫的声音也不见了,而她们,还没有见到一个宫人的身影。沈红梦渐渐的也有些没了底气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种情况下,草丛里突然传出的悉悉窣窣的声音格外刺耳。
“谁!谁在那儿!”
一个灰衣女人钻了出来。
这女人衣服上沾了尘土,头发略显凌乱,几根草茎挂在上面。她眼上蒙着一条黑色的布带,遮了她半张脸。
“何人当面?”碧玉上前一步,将沈红梦护在身后,呵斥道,“可知我们娘娘是何人?”
听见声音,女人转脸对着她。
女人眼上蒙着厚厚的黑布,按理说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但碧玉就是觉得心里发毛,好像这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似的。
见女人不答话,碧玉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呵斥道:“大胆,清妃娘娘当面,竟也不行礼吗?”
那女人却对这话有了反应,她突然笑了起来,显得极为癫狂:“清妃、清妃、又一个清妃!哈哈,你是清妃!”
她突然凑上前来,笑容里是十足十的幸灾乐祸:“第四个,你是第四个!你记住了,你是第四个!第四个影子!那个女人的影子!哈哈哈!哈哈……”
“……”
女人笑得极其癫狂,碧玉打了个寒战,忙护着沈红梦向后退去。
那女人还要凑上前来,却已有两个嬷嬷追了上来,对着沈红梦行了礼就将女人制住。
碧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冷宫里的疯子。
那女人被嬷嬷制住也不反抗,只是对着沈红梦不住地狂笑:“哈哈哈!第四个!第四个!我等着你来陪我!或者去地下陪她们!哈哈!哈哈哈……”
那女人被嬷嬷压着远去,拼命扭过头让脸正对着沈红梦,遮住眼睛的黑色布条被碰下,露出两个漆黑的空洞。
本章时间线是在赵清死后十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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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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