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东开往溪竹的长途客运汽车已经开了十二个小时了,期间朝恩一直睁着眼睛。
车内冷空气开得足,靠在肩膀上睡觉的宋春红缩着脖子打了个喷嚏。
车子在此刻停下,司机解开安全带,对着幽暗无比的车厢,大吼一声:“想上厕所的上厕所啊!下次停车要等天亮了!”
朝恩拍了拍她妈的肩膀,宋春红睡得正香,迷糊迷糊不耐烦嘀咕一句:“不上。”
朝恩收回手,偏头看向窗外。空气遇冷液化,玻璃蒙上厚重一层白雾,让人看不清远处的标志,但从车上下去的人都陆陆续续往那里走。
就和这辆车的目的地一样,模糊,却又清晰。
兜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
-我们玩到现在才回家!
-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图片】
-【视频】
朝恩扫了眼顶端的时间栏:02:02
凌晨两点钟刚结束的聚餐,字里行间洋溢着曾经的同学兼好友刘昭昭作为寿星的乐不可言。
手机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滴滴”响着,朝恩依次点开。
最后一个视频是在不见光亮的ktv包厢里:有人捧着蛋糕,旁人点燃了蜡烛,在众人齐唱的生日快乐歌里,刘昭昭双手合拢聚在脸前,闭眼虔诚许愿。
吹灭蜡烛后包厢里迸发出一阵欢呼,刘昭昭在这时看过来,撅着嘴委屈巴巴——
“朝恩,你很烦诶,说走就走,都不多留一天给我过生日。”
视频戛然而止,朝恩拇指用力摁了下侧边的按钮,屏幕瞬间熄灭。
她低着头盯着黑漆漆没有半点反光的手机屏幕,陷入了深思——
从被领养到现在,她能做的最大选择莫过于开学时在文具店买什么样的笔,宋春红不做饭时在沙县小吃店点什么口味的粉,多的就没有了。
就好比现在这样,没有选择地坐上这辆大巴,没有选择地来到这个城市。
夜阑人静,大巴车短暂停留后驶出服务区,朝恩将手机揣回兜里,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半睡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滋啦一声,有人掀开了遮光帘。南方强烈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刺得昏睡的朝恩脸往颈窝里躲。
“在我旁边,在睡觉。”宋春红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睡觉的人,电话里传来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声音,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她神情极其不耐烦:“这么大一活人,我能把她扔哪儿去?”
朝恩在熟悉的声音里困顿地睁开双眼。
“送回去?”宋春红对着手机没好气地笑了下,“妈,你当她是超市买的东西啊,说退就退。”
朝恩揉了两下眼睛,飘风过耳地从裤兜摸出耳机。
“不是,什么叫我自找苦吃?”
捋顺白线,她置若罔闻将两只耳机塞进耳朵。
“我能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吗?”
插头插进引孔,她随意找了个歌单,点击循环播放并把声音开到最大。
宋春红的嗓门实在太大了,最后一句是憋着委屈和愤怒吼出来的。
再大声的音乐也挡不住这句——
“你以为我愿意是不是!!”
后排的乘客比朝恩还难以忍受,忍无可忍拍了拍宋春红的肩膀,愁眉紧锁地道:“姐,麻烦小声点。”
宋春红顿了几秒才转过头,木着脸,歉道得不情不愿,“不好意思。”
电话挂断,她瞥见朝恩脖子前多了两根白色细线,伸手一把扯掉,没什么情绪地问:“什么时候醒的?”
朝恩本来是抱着手臂面朝车道窝坐的。耳机被摘下后她扭头看向宋春红,语调同样没有任何起伏,“刚醒。”
宋春红蠕了蠕嘴唇,想问她是不是听见了,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换了句话说:“别听了,马上到了。”
朝恩点着头把另一只耳机摘下,垂着眸温温吞吞地绕线,又将耳机连同手机一起揣进兜里。
做好这一切,人站在过道,踮起脚尖去够放在货架里的背包。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不甘心的喟然叹息,“还是回来了。”
和宋春红的怅然若失不同,当她看见收费口挂着的“欢迎进入溪竹县”红色横幅时,毫无重归故土的感觉。
唯一有的,只是极其寻常的,当一个人来到陌生城市该有的迷茫。
大巴车驶出收费口,绕着贴满白色瓷砖里面种着花卉的转盘转了一圈。小县城明显不发达,整个色调都是灰的,就连转盘里的花,也因为蒙上厚重一层风带起的尘土而变得灰蒙蒙。
浮云蔽日,天瞬间阴沉了下来,她们拖着行李大包小包随着人流往前走,在出站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县城很小,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一栋处于中心地带却异常破旧的筒子楼。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烫着时髦小卷儿,摇着蒲扇。看着不怎么慈祥,尤其是盯着朝恩打量的时候眉头皱得能夹死好几只蚊子。
“朝恩,叫外婆。”宋春红谄笑着指挥她。
老太太表情无比嫌恶,大概率是不想听这称呼,蒲扇往后一扬,阴阳怪气一句话:“我可没这么大个外孙女。”
宋春红据理力争:“我是她妈,你是我妈,她不是你孙女是什么?”
老太太瞥她一眼,坐回藤椅上继续摇蒲扇纳凉。无视朝恩,对着宋春红说起别人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
没说两句,宋春红就忍不住了:“是是是,我就只配个开面包车卖调料的。”
老太太也来气了,拍腿而起,指着朝恩火冒三丈:“谁让你带着个拖油瓶——!”
屋内顿时一阵窒息,久久没人说话。
老太太口中的拖油瓶就站在摇椅背后。
她站也不是,坐也没板凳,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装聋玩手机。
“朝恩,”宋春红脸色略显难堪:“你去新学校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朝恩清楚后续围绕她的争执内容会更加不堪入耳,爽快地收起手机,“学校叫什么名字?”
“溪中是吧?”宋春红问老太太。
老太太扭过头,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宋春红无可奈何地轻叹口气:“刚路过那所。”
朝恩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将手机往兜里揣,转身往门口走。
浮云过隙,太阳正烈,不想被暴晒的朝恩坐在楼梯上用浏览器搜索溪中的词条。
没有溪中,只有一个溪竹中学,估计是简称。
一所不怎么好也不太差的学校,去年本科上线率百分之六十三,一本率百分之二十九。
刚才路过的是高中部,初中部在老城里。高中部又称“315”,因为曾有编号为315的部队在上面驻扎过。
了解完学校大致情况天也心领神会地阴了下来,朝恩照着地图费劲巴拉走了快半个小时,结果大失所望。
校门其貌不扬,教学楼也平平无奇,至少从外面看是这样的。硬要挑一处独树一帜的地方,那就是这所学校的围墙非常高,乍眼一看以为是哪所监`狱。
她绕着高墙漫无目的地走着,转角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枝叶繁茂,干云蔽日,右脚刚踏及树冠投下的浓荫,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坠落在地。
回头看去,晒得滚烫的地面长出了个书包。
嗯?
拉链只拉了一半,魔术贴也错了位,开口大喇喇地敞着。
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有哗啦啦像玻璃瓶里小石子互相撞击的余音。
午后的街道安详静谧,墙面光影斑驳,扔书包的人悠闲肆意地坐在高高的墙头,背后是一片绿荫,知了聒噪在层层叠叠的绿荫里。
滚烫明亮的阳光在此刻不遗余力倾洒下来,朝恩反射性抬高手臂——
少年长腿无拘无束地荡在半空,另一只腿屈膝踩在墙头,抵在膝盖处的手臂白皙劲瘦。墙皮坑洼斑驳、满目疮痍,却莫名衬得他身上松松垮垮套着的夏季校服愈发干净如雪。
说不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反正两双眼睛在朝恩臂弯的空隙里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惊慌失措,反倒像两汪平静无波的深潭。
因为谁眼底的情绪都是淡淡的。
“同学。”
他不紧不慢喊了声,音色像阳光暴晒后的松木,清冷又松软。
语气却不怎么和善,懒恹恹的和喊“喂”一样。
兴许是腿蹲麻了,他换了个姿势压着眼尾淡睨她,强光刺得朝恩眨了好几下眼睛。就在这时,他嘴角突然微勾,露出一枚很浅的梨涡。
“麻烦把那个垃圾桶搬过来。”
见人无动于衷,又礼貌得十分虚情假意,“谢谢。”
哦,原来是这样啊。
朝恩漠然垂下手臂,收回视线,像无事发生一样迈步往前。
背影实在过于决绝,少年微微拧着眉,淡瞥了一眼,而后看向空旷无人的四周,略微不爽地轻啧了声。
音量不大也不小,通过滚滚热浪传进前方人的耳朵里。朝恩停脚,转头,平平静静地把他看着。
阳光没之前盛,这下彻底看清了他的五官。
精致归精致,双眼皮和嘴唇过于单薄而显得人冷淡至极,尤其是现在这副眼尾下压、唇角缓慢上扯的模样,让人很难觉得他不是在冷笑。
不过这个嘴角还未扯完,两人同时听见围墙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哪个班的——?!给我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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