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乙醒来时刚到卯时。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硬生生冻醒的。
偏房内置了暖炉,就连棉被都多盖了两条。老神医半夜里给他开了药方喝过,也扎了几针安神针,好让他睡得舒坦些。可那寒毒属实太过厉害,再年轻硬朗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浑身都像被冰冻住一样,好不容易能动弹几下,心口处又传来一阵又一阵剐心般的疼痛。难受得厉害,萧乙侧过头来,吐出几口寒血。
寒毒刚引过来,正是身体排斥得最厉害的时候,内力几近于全无。萧乙想着,就他现在这副模样,别说是去暗杀吏部尚书之女,就连舞那花架子剑他都可能提不起胳膊。
偏生这还是七爷第一次给他下达任务,可该如何是好。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个头矮小、花白头发胡须的年长者。萧乙知道这是府里的老神医,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刚一动身,心头一阵剧痛,又咳出一口血来。
“莫急!”老者连声阻止他,“年轻人,莫要着急,你这寒毒就是如此。初期越是心急气躁、发力运功,它便越是得劲。等到你心平气和、怡然自得的时候,也就能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同它相处了。”
萧乙将老者的话听在心里,虽用不得内力,却也自行调理呼吸,不让寒症继续恶劣下去。
“好,好啊,果然是七爷看中的人。”老者面带微笑走近床边,慈眉善目的,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递给萧乙。
“这是七爷让我给你的,里面有三粒凝火丸。虽不能让你正常使用内力,却能最大程度缓解你体内的寒症之痛。只不过,一粒仅能维持一个时辰效果。”
萧乙小心翼翼接过琉璃瓶,放入怀中,向老者连声道谢。
“不必谢,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原本不该由你承受这些痛苦。”
老者话中有话,萧乙听了,既不多想,也不多问,只恭敬回道:“多谢前辈好意。前辈若是指我替七爷引毒一事,那是晚辈自愿为之。若不是七爷,早在六年前的冬天我就已经死了。七爷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名字。如今我以自己的命救他,于我看来,便是理所应当。”
“好啊,好一个理所应当。”老者微微眯起眼,捋了一把胡须,神色不明。
须臾,他复而又从锦囊中取出一粒暗红色药丸,递给萧乙:“我与你这孩子有缘,就多赠你一物吧。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涅槃丹,将死之人吃了它,无论多大的疾病痛苦都能活下来。”
“哦,当然了,”老者顿了顿,嘴角笑笑,“脑袋掉地那种可救不回来。”
萧乙原本神情紧绷地听着老者说话,听到这最后一句,他也会心一笑,忍不住心口又一阵闷痛,只能憋住,想笑不能笑,一时间倒显得有些滑稽。
“那前辈,这枚涅槃丹我能现在吃吗?”他感觉自己现在离死的状态也差不太远了。
然而老者却摇摇头:“涅槃丹,涅槃丹,就是要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吃下去,才能涅槃重生。你现在虽说身有寒毒,却还没到将死之时。只是,你需谨记两点。”
老者半坐在床边,凑近萧乙耳边:“你一定会有用到此丹的时候,而且此丹药绝不能为他人所知。”
萧乙听得懵懵懂懂,稍稍点头间,只见老神医挥一挥衣袖,一阵迷迭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好了,孩子,你再睡会儿吧。”
他昏昏沉沉,再次进入梦乡。
*
开元节酉时开席,从申时起,便陆陆续续有大臣协同家眷进入席间。
晚宴露天而设,北朝烈阳大殿。桌椅酒席就摆放在平日里大臣上朝入殿前所踏的台阶平台上,东西相对,官职越高,入座的席位就越高。
天寒地冻,每个坐席旁都放置了暖炉,各位大臣及家眷手中也捧着暖炉。趁着时辰还早,那些相熟的贵族要臣们年少的子女便开始左右闲谈起来。
——“诶,听说今日肃亲王殿下也会来。”
——“真的吗?!肃亲王不是向来不参加这种宴席嘛?”
——“不知道呢,说是因为今日陛下可能会给他赐婚。”
——“天呐!究竟是谁会有这么好的福气嫁给肃亲王!真希望是我!!”
……
少女们的怀春心思顺着冷风,零零散散飘进即将入场的萧乙耳中。他今日作为侍卫跟随在沈铎寒身侧,换下了平素那一身黑的暗卫服,身着蓝白色锦衣,衬得朗朗俊逸,少年感十足。
萧乙在七爷身后走着,有些心不在焉。他听着那些零碎的话语,心中想着,赐婚?若是七爷能得一王妃从旁侍奉,倒是一桩美事。
可不知怎么,一想到七爷将来会与另一位女子执手结姻,共饮交杯酒,共做那样亲密的事,**缠绵、比翼连枝,他的心就像忽然被细针扎了一样,隐隐犯痛。
定是寒症犯了,他还没吃过药。趁着周围人少,萧乙拿出琉璃瓶,取出一枚凝火丸吞入腹中。
跟随着七爷一步步往台阶上走时,萧乙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话语声都变小了,无数道目光落到沈铎寒和他身上。
萧乙听力极佳,偶尔经过时有些旁碎话落入他耳中。
“萤昭你快看,你最爱的肃亲王正从你眼前经过呢。”
“涟漪你小点声!都要被听到了。”
“咦,他旁边那位侍卫看着眼生,模样倒也格外俊。我最近看了新的画本子,你说这肃亲王至今都未婚配,该不会是喜好男风吧?”
“涟漪,你若是再说胡话,我就不理你了。”
……
萤昭?杨萤昭?
萧乙微微侧过头,余光很快地瞥了一眼刚刚两名说话女子的方位。
那个被称为“萤昭”的女孩子大抵十六七岁的模样,披了一件桃红色的百蝶穿云锦披风,模样十分可人,面颊还有些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害羞的,有种女孩子家心事被说穿的娇俏,又带有一份天真烂漫的可爱。
今日要杀的人,便是她吗。
萧乙很快收回目光,忽而想起那两位贵族女子攀谈中,所提及的“喜好男风”。
不知怎么,他面上倏地一热,忙兀自捏了下掌心,神情在一瞬恢复淡然。
随着七爷走到第二层高的台阶席位上坐下后,他也坐到七爷的后侧方。
刚一落座,便有无数道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此处。萧乙时不时便会听到,从不知名的方向冒出“肃亲王”三个字。
他淡定地目视前方,余光瞥到七爷正在桌台上倒酒。忽然意识到,这似乎应该是自己今晚该做的事。
平素里他作为暗卫,只用跟在最隐蔽的地方保护七爷即可,这些事轮不到他插手。但今日可不同,他连忙伸手过去,想接过酒壶,却被七爷的手给拦下。
“你今晚只用做好那两件事就行了。”七爷说道。
“是。”
*
酉时一到,尖细的太监嗓音拉长着从远方传来:“陛下驾到!——”
全体文武百官王孙贵胄一一站起身来,迎接这位北浔王朝最高权利统治者,沈泽卿。
萧乙跟随着一同站起身,头微微低垂,看着一层层台阶上铺的黑红色地毯,却感觉到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目光朝这个方向飘来。
是在看七爷,还是在看他?
他不动声色跟随百官坐下,表情自然地抬起头,看向那位九五之尊。
听闻皇帝和七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原以为会容貌相像,却没想到差异如此大。七爷的俊是温润如玉,有如翩翩公子,谪仙降世,但萧乙知道,七爷骨子里是寒冰深潭。
而皇帝的俊是俊美邪魅,举手投足间也有种落拓不羁感。甚至在萧乙悄悄抬眼看去时,他像是预料到一般,忽而掀起眼皮瞥了过来。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仅仅只是轻轻掠过,就让萧乙有种浑身被扒光的感觉。
好怪异,也好诡异,说不出的奇怪。
他立即低下头,却听到七爷在一旁小声地说:“等会舞剑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和皇兄目光对视。”
萧乙闻言,又想起刚刚和皇帝无意间相对的那一眼,心头隐隐有些不适感,却还是回道:“是,七爷。”
宴席开始,鼓乐齐奏,十多位衣着华丽的舞女登上最中央的大殿之上,舞姿曼妙,席间也逐渐热络活跃起来,有了些晚宴的喜庆氛围。
萧乙一直坐在七爷的右后侧,他们这一桌最为安静,却听到隔壁几座女眷的八卦闲谈。
“今年晚宴连皇子公主们都入席了,依旧不让嫔妃入列吗?”
“对啊,去年蓉妃可是产了皇子,晋升为贵妃,今年也坐不到这晚宴上来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他喜欢……”
“嘘嘘嘘,这些事咱们也就只能私底下聊聊,可不能说开了。”
“不过陛下向来宠爱的那位,叫什么来着,连庚,这次不也没入席。”
“原本就是个男宠,哪里登得上什么台面。”
“呵呵呵呵……”
……
“萧乙,萧乙?”听到沈铎寒的唤声,萧乙才从周边女眷们的嬉笑声中回过神来。
沈铎寒回眸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蓝调锦衣,模样还介于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有几分青涩的俊俏。单就这么一看,倒有几分楚楚可人的感觉。
“身体还好吗?等会儿你就要上台了。”沈铎寒冷声询问。
“还过得去。”因为有凝火丸的功效在,虽然穿得少,体内就像凝着一团火,身上也不觉得寒冷。
可距离刚刚吃完那粒凝火丸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听七爷这么一提起,萧乙再次取出一粒凝火丸塞入口中。
歌舞声逐渐接近尾声,婀娜多姿的舞娘们一一退场。就在这时,皇帝忽而从坐席站起身,手举金樽。
“这一年来,有劳众卿家。朕,在这里,祝各位开元节快乐。”
皇帝话刚说完,群臣纷纷起立,饮酒。等皇帝坐回龙椅,所有人才落座。
“今日有一件大事,朕想在这里宣布。”
皇帝刚坐稳,放下酒杯,神情恣意地看向沈铎寒这一边,再看向另一侧,而后开口,
“吏部尚书杨绍真次女,即朕的爱妃蓉贵妃胞妹,杨萤昭,姿容有佳,品行良淑,特赐婚于朕的皇弟,肃亲王,为正王妃。”
“朕听闻,半月后乃大吉之日,便取那日完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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