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面露疑惑,似有不甘,另一只手抚上腰间一摸索,原本应收于刀鞘中的匕首不知何时没了,而薛瀚生手里托着的那把,确实是他的无误。
方才席间献礼环节上,这位东宛三皇子赠送了一把类似的匕首给北浔皇帝,还在众人面前夸赞其精良质地与巧夺天工,并特意拿出自己那柄匕首,以此展耀两国友好同盟关系。
如此一来,不少人便认出,这是专属于东宛三皇子的匕首。人群中顿时一片左右交接、窃窃私语,看向最中央二人的目光又有了些变化。
“而且,听闻耶律公子所言,这位少年是当面一刀直插心房。”薛瀚生老沉的嗓音压住那些旁杂声音,道,“这当中有三点疑惑。其一,方才人群纷乱,杨二小姐所处的位置正是暗处,耶律公子当真确定自己所见无误?”
“当然!”耶律已然将手从萧乙肩头拿开,他对于自己受到的质疑很是不满,“虽在暗处,却有火光映照,我自是看得清楚。”
“嗯。”薛瀚生接着才说,“那么就出现了第二个疑惑,杨二小姐的伤口我方才查验过,并非当面直刺,而是从背后刺入,这便与耶律公子的口供对不上。”
“以及第三个疑惑,当时黑暗中,杨二小姐想必也是慌乱逃跑的状态,周边兴许还有旁人在。在如此情急下能准确找到其位置,并以极快的速度用内力将刀刃直插心口一击毙命,丝毫不留生还可能。动手之人,想必武功深不可测。而在席间,能做到此的,又有几人?”
薛瀚生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稳中犹带镇定,直说得耶律心头发懵。
他甩了一下脑袋,脖子涨得有些发红,语气中带着不痛快:“我亲眼所见他杀人,你偏要这般说,那他作为肃亲王的小厮,为何不呆在肃亲王身旁,而偏偏出现在杨二小姐这附近!”
他一席话,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萧乙身上。
只见萧乙一脸从容淡定,自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温声道:“方才陛下御赐婚约,肃亲王殿下说起还未曾和准王妃碰过面、交谈过。难得这次宴席遇上,便命属下拿着这琉璃瓶为信物,给准王妃带句话,说是宴席结束后,由王爷送准王妃回杨府。”
说着,他便将琉璃瓶交给薛瀚生。
薛瀚生仔细端倪,琉璃瓶底部确实印有一个象征着肃亲王的“柒”。他点点头,示意萧乙继续说下去。
“但当时情况混乱,属下在推搡间没能及时找到准王妃位置,反倒被耶律公子拿下,扣上了一顶杀人的帽子……”
“你!满口胡言!!颠倒黑白!我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耶律怒不可遏,未等萧乙一番话说完,当场一掌袭来,将萧乙震飞数米之外。
少年接连翻滚几下,咳出大口寒血,狼狈不堪,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血染一片,他眼帘也被血雾遮蔽,眼睁睁看着耶律朝他一步步走来。
——“好了,耶律,你退下。”
——“三皇子就算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耶律公子,是非未定,还请您住手!”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沈铎寒已从高阶处翻身而下,拦在耶律面前,眼眸深沉:“我这小厮虽会点皮毛功夫,但仅限耍耍花头巾。莫说内力深厚,就连在场的官兵他都打不过。三皇子难道没听到薛大人所言,杀害杨二小姐之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吗?”
二人目光隔空对上,沈铎寒虽面容温润,但眸中似寒冰深潭,深不见底。目光压制下,耶律只能被逼得移开眼神,后退几步。
沈铎寒却丝毫不给他退路,“况且杀人凶器是三皇子的银蛇匕首,在我北浔如此盛大的国宴上,我的准王妃被你的匕首刺死,我的下人被你污蔑为凶手。三皇子今日若不给我个解释,恐怕说不过去吧。”
他的神情虽从容淡定,像与人闲谈一般,语气却不怒自威、暗含威慑力。一番话说完,在场所有纷攘声都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目光凝视着耶律,似乎也在等待这名外朝来使的说法。
萧乙躺在地上听着七爷说话,他已经能感觉到凝火丹最后一丝功效在逐渐耗尽。刚刚接下耶律这一掌,此刻体内忽冷忽热,痛苦不堪,又无法使用内力调节,只能硬生生扛着。
七爷还挡在他身前,在为他说话,他不能就这样晕过去。
“好了,铎寒,耶律,你二人也不必如此。”这时,皇帝微微眯起眼眸,悠哉悠哉走到二人之间。
“铎寒,朕知道你失去准王妃的心痛,也知道你对下人的庇护。耶律呢,朕也知道你心直口快,虽行为有些冲动,但无恶意。”
话语间,皇帝又看向刑部尚书薛海平,道:“薛大人的能力朕是认可的,那么以薛大人刚刚之所言,在场诸人当中,有谁是符合你所言‘武功高强’‘有动手能力’之人呢?”
这番话一出,不要说薛海平了,在场所有人都兀自捏了把冷汗。此次晚宴邀请正五品以上官员,不仅有文臣,还有武将。
却见薛海平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依下官之拙见,真正有能力刺下这一刀的,有八个人。陛下您、肃亲王殿下、东宛三皇子耶律、镇北将军林慕远、大理寺少卿谢淮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副司长王皓,以及下官。”
说罢,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在这其中,优先排除掉陛下您和肃亲王殿下,以及林将军和下官,事发时我们距离杨大人的席位都较远,且事发后我们也并未变化位置。”
“如此一来,那就只剩下四人了。”
大理寺少卿谢淮之,锦卫司司长白辞安,和副司长王皓这三人闻言,神情皆有变化。
吏部尚书杨绍真毕竟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尤其是其长女杨蓉昭三年前入宫,去年便诞下皇子,母凭子贵升为蓉贵妃,杨绍真更是因此从吏部侍郎升为尚书,享尽权威荣华。
此番二女儿御赐婚约嫁于肃亲王为正王妃,本又是美事一桩,却发生如此不幸。莫说杨大人,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杀人凶手。倘若与此事沾上了边,仕途不保不说,搞不好连小命都会掉。
“且慢。”就在这时,锦卫司司长白辞安提出质疑,“如今所有推断全凭薛大人一人所言,臣并非不信任薛大人,但耶律皇子总没可能去谋害杨二小姐、或蓄意栽赃肃亲王的侍从吧。他的匕首丢失,想必是有心人为止。意图究竟在何,陛下,还请您评断。”
锦卫司直属于皇帝管辖,白辞安更算得上是沈泽卿的心腹,他此番行为,正是想将重点牵引回耶律和萧乙身上。便也不管薛瀚生如何说,就只向皇帝禀报。
而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他知晓,自己的下属王皓爱慕杨萤昭已久,也追求许久未果,心有不甘。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就连吏部尚书大人都有所耳闻。如今火已经被引了过来,他必须得想办法撇清干系。
皇帝听完他这一番话,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走过去拍了拍耶律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耶律,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究竟看到什么场景,你毕竟是目击证人。”
言下之意,你的话相对比推论,更有说服力。
耶律得到北浔皇帝的鼓励,原本有些蒙圈的大脑顿时又清醒过来。他回身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萧乙,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适才我这一掌探下去,这少年确实身底子半点内力全无。我记得那人身手极为敏捷,下手果断狠辣,显然内力深厚而且较为专业。兴许真是我看错了,但我分明记得,就是一个穿着蓝白色锦袍的瘦长身影没错啊!”
“耶律公子这才说到了实处。”薛海平听完这番话,回眸看了眼其余几人,道,“今日身着蓝白色锦袍的不多,偏偏王副司也是如此。”
王皓此人是白辞安的左膀右臂,是个性情中人。知道心爱女子死去后,原本就神情恍惚,听到薛海平这话,更是举止诡异地跪地痛哭:“萤昭,我的萤昭,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我怎么会……”
见了此状,杨大人直接上前狠狠将王皓踹翻在地:“就是你!一定就是你没错了!你与耶律三皇子座位临近,又追求我女儿多时未果,怀恨在心。你这卑鄙小人,老夫今日便要你给我女儿陪葬!”
说完,他从旁边侍卫手里抽出利剑,直接一剑刺穿王皓心脏。
王皓眼含泪水倒地,口中呜咽着什么,却早已没人注意听了。
这一出闹剧闹到最后,终究被定性为“情杀”。所有尸体该处置的处置,现场该清理的清理。等到了明早,一切又会回归到最初的模样。
忽而,天上飘落下洋洋洒洒的鹅毛飞雪,沈铎寒回身看去,萧乙躺在血泊中早已昏迷不醒。
他走到近处,脱下黑色大氅,将人罩着抱起:“走了,带你回家。”
*
两日后,王府风月台。
台面上放置着一盘象棋,黑红双方正在对弈。
只见红方一个小[卒]已经过河,啃掉黑方一个小[兵]。黑方只能飞[象]吃红[卒]保旁边的[马],然而却被红方跳[马]吃掉[象],且这匹[马]的位置极佳,既威慑到黑方的[炮],后方[炮]台又架着马随时威胁黑色方蒋[帅]。
“好棋。”坐在对面黑色方的人不由出声赞叹,正是刑部尚书薛瀚生。
“七爷这次走了个险招,一[卒]换一[兵]一[象],大获全胜。他想用吏部尚书牵制住你,反倒折了自己一枚兵,想必东宛三皇子那边心里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闻言,沈铎寒便想起被西辽神医救回一条命,至今还躺在床榻上的虚弱少年,眉心不自禁微微蹙起:“说大获全胜还为时过早,烟花异常坠落之事也许很快就会派人调查。况且,我还损失了一个[卒]。”
薛瀚生听了,轻笑两声,端坐在竹椅之上,抿了两口茶,道:“七爷有得是[卒],何在乎这一两个。你觉得,他会不会知道,人就是你杀的。”
“他知道或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木已成舟,事已成定局。”七爷嗓音淡淡,修长的指尖拎起[兵]和[象]两枚黑色棋子。
轻轻松开,任由两枚棋子坠入潺潺溪水中,“你说得对,[卒]有的是,不影响下一步行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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