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落满肩头。怀里的躯体逐渐僵硬,连带着萧乙自己的胳膊、大腿,都开始冻到麻木,掰动一下都费劲。
他这个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亲眼看着连庚死在自己面前,他却毫无半点办法。
又或者说,他其实可以用涅槃丹救下连庚。曾经在某个瞬间,萧乙动过这个念头,但是很快就打消了。
因为连庚说,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萧乙认为,这种人没有救的必要。
更何况,涅槃丹,他会用来救更重要的人。比如七爷,比如他自己。
晚间的深山里最为寒冷,说是置身寒潭冰窖都不夸张。萧乙已经冻得有些发僵,渐渐的开始感觉不到冷。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胳膊上那道伤口也早已冻到干涸,四周一片漆黑,就连仅有的月光都被层层叠叠的树梢树叶给完全遮蔽住。
远处时不时响起几声野兽的嚎叫声。萧乙想着,这块区域也许已经出了安全区。现在最紧迫的是得找个避寒的地方,不然他决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放下连庚的尸体,他略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拍掉身上那层积雪落叶,摸着黑探到距离最近的一棵树,然后双手双腿一起用力,拼命往上爬。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想走回营地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必须先确定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周围实在冷得厉害,手指攀在覆了雪的树干上,冻到僵硬,冻到麻木,被刮得鲜血淋漓都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疼,但是他不能停。
爬了一段时间后,身上稍微有点热乎劲儿了,待爬到一定高度,能看见天空时,他放眼望去,心里顿时一阵绝望。
目光所能及之处,皆为漫山遍野的树,丝毫看不到光亮,更妄谈看到营地的方向。
不过他能确定的是,这里必然是自由区,也就意味着,他或许能尝试着摸索到边界处。
落雪天,白雪映衬下,月光格外皎洁。没有了那些繁茂枝叶遮挡之后,能见度足够他看清抹额里藏着的地图。
刚敞开抹额,还没等他仔细看两眼,远方忽而传来一阵呼喊声:“萧乙!——”
声音是用内力发出,自西北方向传来,响彻整个山谷,回音久久不散。
正是沈铎寒。
听着距离不算远,萧乙便没用内力,大声回了一句:“我在这里!”
生怕七爷没听着,他又将双手拢到嘴边做喇叭状,朝着空中,狼嚎一般“啊呜”了几声。
“听到了,在原地等我。”七爷再用内力回他。
这下萧乙确信,自己算是得救了。可是他也即将面临一个问题,连庚的死。
他该如何向七爷交代?
二人此前定是相识,七爷又给他下了死命令要护住连庚。这次任务失败,论处罚都是小事,若是七爷就此将他驱离,他又该当如何?
伴随着这样忐忑难安的情绪,萧乙小心翼翼爬下树,走到连庚的尸体旁跪下,然后听着马蹄声踏雪而来,他抬头望去。
七爷竟是一人寻来的。
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拽着缰绳,将骏马拉住,翻身而下,走到萧乙跟前。
未等七爷开口,萧先行认罪:“对不起,七爷!有人追杀连庚,我没能、保护好他!”
说完,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额头贴着积雪,鼻呼间也尽是寒气。心肺早已疼痛不已,他强忍着咽下那口翻滚的血气,尽量匀称呼呼,用内力调整着。
良久,沈铎寒才开口:“先起来吧。”
待萧乙起身,沈铎寒从马背弓囊袋中抽出一支利箭,从萧乙后背扎入他的右肩。
剧痛瞬间传来,萧乙强撑着稳住身形。他知道这是七爷的惩罚,比起被驱离,他甘愿接受这种惩罚。
“连庚中箭身亡,你却毫发无伤,若是这样回去,难保会有人起疑心。”
沈铎寒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行为,然后再补问了一句,“疼吗?”
利箭扎入筋骨血肉,自是疼痛不已。但对于萧乙来说,这样的疼痛他在无湮阁经历过太多次,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过这一次,他张了张冻得快要打哆嗦的嘴,只说了一个字,“疼”。
“疼就要有记性。每一次的疼都要记住,伤不是白挨的,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要怎么处理吗。”
沈铎寒说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利落地砍断萧乙右肩的箭支。
“箭刃等回去了,找随行御医处理。”
随后他扯起连庚的尸体,横放到马背前段,再自己骑上马,一手将萧乙拉到自己背后。
“搂紧我。”沈铎寒直接将火把扔了,一手持缰绳,一手扣紧萧乙环住自己腰间的两只手,驱马朝着回路踏进。
雪越下越大,明日围猎的难度定会增大不少。好在人少了许多,得找个适当的时机找到地图上的那处才行。
可这云翎军团,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呢?
萧乙倚靠在沈铎寒背后,头脑已然有些昏沉,一会儿想到东,一会儿又想到西。
谢壬那边,也不知该拿出什么东西去和她做交换好。这个女人,好歹大家都同出自无湮阁,就不能帮他这个忙吗。
又或者,直接告诉七爷,让他帮忙查?
不好,这样不好。万一七爷误以为自己想查明身世,是为了要离开他怎么办。
七爷的手好温暖。
七爷的背好宽阔。
刚刚连庚最后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铎寒感觉到身后人逐渐失力,呼吸声也变得微弱,不由得加快马速,赶回营地。
*
萧乙再次醒来的时候,箭刃已经取出,伤口也敷了药,包扎得好好的。
这里是七爷的营帐,却不见七爷身影。
床榻旁的矮桌上放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还温热着,萧乙趁热给喝了,是熟悉的味道,苦得他只能憋住气一口全喝完。
莫非是那老神医也来了?
营帐内很是温暖,萧乙就算仅着里衣也感觉不到分毫寒冷。那碗汤药入腹,体内寒意很快便被驱散,心肺的冷寒闷痛感也逐渐消退。
这汤药说来也神奇,自从他将七爷的寒毒尽数引入体内后,每逢寒症发作,一喝这浓苦无比的药便能好上许多。
思索间,便见七爷踏入营帐,身上犹带着雪意覆身的寒气,眉眼间也是一片冷肃。
萧乙知道自己这次任务失败,虽说七爷没有多加怪罪,但他内心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也不敢擅自开口说些什么,更不敢多看七爷,只老老实实重新躺回床榻上。
脚步声渐近,他也不好继续装睡,便睁着眼,看向一步步走近的七爷。
沈铎寒刚从皇帝的主营帐回来。皇帝听闻连庚中箭身亡一事,面露凄哀,下令调查此事。
这件事查到最后,就同先前晚宴上烟火异常坠落事件一样,只会抓一个替死鬼,不了了之。这一点沈铎寒很清楚。
说白了,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男宠。表面感情虽好,沈铎寒却感觉不出一丝皇帝内心的悲伤。
他听皇帝提及一些狩猎时的事,便知连庚之死有蹊跷,想着回营帐询问萧乙。
此时已将近子时,他回来时便见萧乙慌忙钻回被窝,待走近了看,那张俊俏的脸又是惨白一片,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就是心虚又内疚的模样。
毕竟是个少年,还在为自己无力干涉的事而感到内疚。沈铎寒心想着,便道:“连庚之死是必然,要他死的人你无力抗衡,你也不必自责。”
少年脸色这才有所缓和,他接着问,“他临死前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萧乙点点头,伸出胳膊,再将衣袖往上捋了捋,露出皓白的腕间。
那里绑着一条宽边黑色抹额。
萧乙边解开,边道:“这是连庚交给我的,有关云翎军团驻扎地的地图。”
解开后,他递交给七爷,说,“七爷,我想明日去探查一番。”
然而沈铎寒却一口否决:“你不必单独前去。连庚他好歹有所了解,而你对云翎军团一无所知,但凡被发现必死无疑。”
“死又何妨?我是七爷的暗卫,为七爷而死是我的荣耀。”少年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目光赤诚,毫无畏惧地与沈铎寒对上,“而且我听连庚说,皇帝的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
“若这皇位本该是七爷的,萧乙愿做七爷最锋利的刃,斩将杀敌,帮七爷夺回这片天下。”
少年的话语带着满腔热血,听这语气,似是下一秒就要披甲上阵一般。
还有一句话,萧乙没说,就是连庚最后说的那句,“七爷,他是个可怜人。”
这句话太过沉重,沉重得萧乙一旦想起,便觉得心头寒意骤起,心烦意乱,只恨不能替七爷将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掉。
可惜连庚已死,无法再从他口中探知一二,有关七爷的过往。
萧乙这番话说完,营帐内良久的沉默,寂静。只闻帐外寒风凛冽呼啸而过,飞雪拍打在帐篷外壁上劈啪作响。
沈铎寒凝视着萧乙灼灼的目光,半晌,他深吸口气,将抹额递还给他,嗓音低哑道:“云翎军团是皇帝的暗卫军团,高手云集,你孤身一人,很容易暴露。明日可以由你前去打探,但你必须活着回来。”
“即便打探不到任何情报,即使没有找到云翎军团的驻扎地,也必须活着回来。”他说。
“属下遵命。”
随后,沈铎寒又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件物品,递给萧乙。
萧乙接过来,低头一瞧,正是先前在书房内看到的那块,雕刻线几乎被磨平的兔子玉佩。
“这是……”他不解地抬头看向七爷。
沈铎寒微微侧过面庞,道:“若你不慎被发现,就拿出这块玉佩,说你是镇北将军林慕远的亲信,前去巡视,他们自会放你离开。”
萧乙闻言,望向七爷俊朗的侧颜,将玉佩深深握进手掌心中。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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