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父亲,慕延嗣。
靛蓝素服,未佩官阶,却站得笔直,如风雨青松。雨水打湿灰白发丝,贴在额角。他紧抿嘴唇,眼神古井无波,只有宁折不弯的清傲。他静静看着,看着家被毁,被掠夺。听着那尖细内侍宣读的荒谬罪名——“交通北虏,图谋不轨”。
他没有辩解,没有怒骂,没有悲愤惊恐。只是缓缓闭上眼,长睫投下疲惫阴影。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信念、希望、对朝廷最后眷恋在他体内彻底碎裂的声音,无声,却震耳欲聋。“爹……”她无声地用口型呼唤,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冰冷而苦涩。
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寒冷。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父亲遭受的是怎样的绝望。
忠直之臣,呕心沥血,却被扣上“通敌”罪名,被他效忠的君王、付出的朝廷,亲手打入地狱。
她只能攥紧拳头,目送着父亲被戴上冰冷铁镣,“哗啦”声刺耳如鬼魅狞笑。那声音仿佛直接锁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然后又注视者父亲踉跄前行,却努力挺直脊梁,走向那黑色囚车。
这么多年后,她仍然难忘父亲最后的笑容。即使被士兵推搡着前行,他仍然回头刻意地冲她笑着,但雨很大,她只看见父亲张了张嘴,却听不见什么声音。
现在的她时常想着,父亲最后准备说一句什么话,“好好活着?”“快跑?”,但是想了两千个日出月落,她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父亲,你能亲口告诉我,多好。”她站在门边,心里默念,迟迟没有迈出进门的脚步。
那时的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塌,冰冷的雨水灌满四肢百骸,窒息般的寒冷与无力。她想冲出去,想抓住父亲的衣角,想问一句为什么,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囚车如同移动的坟墓,吞噬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支柱。
那背影,挺直而孤绝。
她还看见了祖父,慕庭。
太傅之尊,士林砥柱,此刻须发皆白如霜。雨水打湿稀疏白发,贴在苍老额头。深褐杭绸儒袍被浸透,更显单薄。他拄着紫檀木拐杖,脚步蹒跚却坚定,停在廊檐下。昏黄灯笼摇曳,映照着布满刻痕却坚毅的面庞。
他没有哭天抢地,没有瑟瑟发抖。只用那双浑浊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冷冷扫视着庭院中的蝗虫,看着慕家百年清誉心血,付之一炬。
当圣旨宣读完毕,当父亲背影消失,当兵士的“查抄”变成疯狂吞噬,祖父猛地抬臂,用尽全力,将拐杖狠狠一顿!
“咚——!”
清脆,沉重,如法槌,似暮鼓,穿透嘈杂,炸响耳边!无形力量让兵士动作一滞,愕然回望。
“尔等——”祖父的声音响起,初始嘶哑颤抖,很快稳定,如洪钟大吕,清晰洪亮,充满浩然正气与威严,“奉何人之旨意?行此抄掠灭门之事?!圣旨只言‘下狱勘问’,何曾提及‘抄家籍没’!煌煌《宋刑统》!昭昭天日!岂容尔等如此目无法纪,践踏国法?”
枯瘦手指剧烈颤抖,直指带队军官,眼神锐利如刀:“本朝律例,查抄罪臣家产,需有三司会审定罪文书!需有朝廷御史在场监督盘点!尔等既无三司文书,又无监察御史,如此明火执仗,闯入大臣府邸,毁物掠财,与白昼劫舍之强盗何异?!!”
苍老,却字字铿锵!千钧之力,凛然威严!骄横兵士也感畏惧,后退半步,面面相觑。庭院中,除了雨声、火把声,竟出现一瞬间诡异死寂。
然而,那刀疤脸军官,眼神冰冷贪婪如秃鹫,短暂一愣,嘴角勾起轻蔑残忍的冷笑。他懒得回答,上下打量祖父,如同看蝼蚁,挥挥手,从牙缝挤出两个字:“继续!”
冷酷命令,如数九寒冬冰水浇头,打破寂静。兵士们爆发出更肆无忌惮的哄笑污笑。汝窑笔洗被扔出,砸碎假山,青色碎片如破碎星光。范宽《溪山行旅图》被扯下,撕成两半,扔进泥水,画下的兰花被连盆踹翻,踩踏成泥。
祖父身体剧烈颤抖,脸迅速褪去血色,惨白如死。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被无形巨石堵住喉咙。他猛地抬头,望向漆黑暴雨夜空。浑浊老泪夺眶而出,与冰冷雨水混在一起。
他张嘴长啸,声音不再洪亮,而是无尽嘶哑、悲怆、凄厉,如受伤孤狼在荒野的最后哀鸣:“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忠良罹难!奸佞当道!国祚倾颓!人心沦丧……这便是……这便是尔等所谓的南渡气象!这便是尔等粉饰的中兴之兆!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悲愤呼号,穿透雨幕,传出很远。
那一刻,慕清漪的心也碎了。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想扑过去抓住祖父的手臂,告诉他她还在,她不怕!
但一只冰凉颤抖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更深地按入假山的阴影。那手冰冷得像铁,却又带着母亲独有的、绝望的温柔。
是母亲。
素色寝衣,长发散乱,泪痕未干,杏眼中满是惊恐与绝望哀求。她紧紧抱着她,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身体剧烈颤抖,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在她耳边反复、急促地低语:“漪儿……我的漪儿……别动……求你别动……他们会杀了你的……娘不能没有你……不能……活着……一定要活着……为了娘……为了你爹……活着……”
母亲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泪,带着一个母亲在绝境中最后的、卑微的祈求。
这祈求如同沉重的锁链,将慕清漪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她能感受到母亲怀抱的颤抖,闻到母亲身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气息,看到母亲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惧。怀抱温暖,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窒息。看着祖父在风雨中如同枯叶般飘零的身影,听着他那泣血的悲鸣,再感受着身边母亲那绝望的乞求,巨大的悲哀与愤怒在她胸中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
她想挣脱,想呐喊,却只能在母亲的禁锢下,无声地流泪,任凭那泪水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的脸颊和心脏。
她瞥见兄长慕清河。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死死盯着后墙,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的畏缩,与父亲的沉静、祖父的刚烈,形成如此刺眼的对比。
那一刻,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兄长的依赖。
最终,祖父因替子辩诬,触怒官家,被斥“老悖昏聩”,罢黜软禁。不久,在空宅废墟中,忧愤而逝。
兄长慕清河,选择了独自逃亡,那晚她瞥见他狼狈攀爬后墙,脸上满是泪水和惊惶。
而她,慕清漪,慧因师太将她扮作小沙弥,混入逃散仆役,从侧门带出,表面上皈依了佛门。幸得祖父旧友在朝堂力争,才免了堕入教坊司的厄运。
但那一夜的雨水,冰冷刺骨;那一夜的火光,灼烧灵魂;那一夜的破碎声、狞笑声、哭喊声、祖父的悲鸣……如同梦魇烙印。那之后,她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那晚混杂着血腥和泥土的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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