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悲苦

法事冗长而肃穆。香烟缭绕,如同无形的纱幔,将灵堂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梵唱声声,低沉而规律,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试图抚平生者的哀痛,引领亡者的魂灵。

慕清漪随着众僧尼,诵念着经文,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跪在灵前、几乎要哭断了气的王夫人。

这位曾经养尊处优的妇人,此刻却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娇弱花朵,憔悴得不成样子。

她身上穿着粗糙的麻布孝服,那料子随着她脑袋的欺负摩擦着她羊脂玉似的肌肤,鬓发也散乱着,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其中几根夹杂着的白发来的突然,一眼望去,让人疑心她是否是一夜白头。

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搐而不住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那哭声,早已不是最初的嚎啕,而是变成了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低沉呜咽,。

“若儿……我的若儿啊……”她一遍遍地、含混不清地呼唤着女儿的乳名,声音破碎不堪,“你怎么……怎么就这么狠心……留下娘一个人……你怎么就走了啊……”

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一方早已被泪水浸透的素白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丝绸也一同捏碎。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失去了焦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具冰冷的楠木棺椁。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她那绝望的悲伤所凝固。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即使是那些平日里见惯了风浪、心肠早已磨砺得坚硬如铁的显贵,此刻也不由得面露戚容,纷纷低声叹息。

“唉,可怜见的……王夫人平日里最是疼爱这位小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是啊,听说李小姐自幼聪慧,又孝顺懂事,是王夫人的心头肉,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不伤心欲绝?”

“看她这模样,魂都快跟着去了……真是造孽啊……”

旁边侍立的两个丫鬟,也是满脸泪痕,手足无措地试图搀扶起王夫人,却被她一次次无力地推开。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看起来像是王夫人心腹的嬷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劝慰着:“夫人……夫人您保重身子啊……小姐泉下有知,也不愿看到您如此伤心……”另一个年轻些的丫鬟,则端着一杯参茶,颤抖着手递到王夫人嘴边,却被她失神地挥开,茶水洒了一地。

这撕心裂肺的哭嚎,这肝肠寸断的悲伤,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慕清漪从头看到了结束。但王夫人的眼泪却从未停止,她起身后,颤颤巍巍地扶着棺椁,用手摩挲着,但不到半刻钟,身体一软,又不自主地又瘫倒在了旁边嬷嬷的身上,头微微撇过殿堂里的宾客,便又捂着手帕开始抽泣。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她也是这样,隔着冰冷的高墙和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出的、属于她母亲的、同样压抑而破碎的哭泣声。

她的母亲,一生温婉娴静、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女子,在得知父亲被构陷下狱、生死未卜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她不再抚琴,不再作画,不再料理家事,只是终日以泪洗面,守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诏狱的方向,一遍遍地喃喃自语:“不会的……你爹爹是冤枉的……官家圣明,一定会查清楚的……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风不偏爱她,传来的都是痛苦的信息。

她记得,母亲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憔悴、枯萎下去。原本丰润的面颊变得凹陷,乌黑亮丽的秀发失去了光泽。

那双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杏眼,也变得黯淡无光,充满了血丝和无法驱散的恐惧与绝望。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或者在噩梦中惊醒,发出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她不再进食,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的手腕一也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细了,甚至能在叩门环里塞上三个。

“你爹爹啊……他就是性子太直,眼里揉不得沙子……”母亲抱着她,却并不看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总说,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可这世道……唉……好人难做啊……”

“还有你祖父……你祖父也是……一辈子的清名,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漪儿啊,你以后……千万……千万不要像你爹和你祖父……这官场……太险恶了……”

“我的漪儿……你还这么小……以后以后可怎么办啊……”母亲说着说着,突然掉了眼泪,把头紧贴着慕清漪的发髻,她的眼睛因为流出过度的泪而略泛起青色,眼眶却是通红,“都怪娘没用……护不住你爹……也护不住你……若是有个万一……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听着旁边善空充满童真气息的颂歌,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抵没有机会成佛了,毕竟,自己这短短二十年的一生里竟然充斥着这么多的执念。

“不过,我也没想过成佛。”她转念补充道。

待到一场法事告一段落,众人稍作歇息,准备进行下一场“绕棺洒净”的仪式时。慕清漪缓步走到王夫人身边。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旁边侍立的丫鬟手中接过一杯温热的参茶,亲自递到王夫人唇边,柔声道:“夫人,请用些参茶,定定心神。您如此悲伤,恐伤及自身,令嫒在天有灵,亦会不安。”

王夫人此刻已是心力交瘁,闻言只是下意识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慕清漪将参茶喂了几口。温热的茶水入喉,似乎让她那因过度哭泣而灼痛的喉咙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异常沉静美丽的尼僧。

慕清漪见状,放下茶盏,轻声说道:“夫人,请节哀。令嫒风华正茂,骤然离世,实乃人间至悲。然逝者已矣,生者当为她多做功德,助她早日脱离苦海,往生净土。”

王夫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泪水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汹涌而出。

慕清漪继续说道:“方才贫尼诵经之时,观令嫒面容,似有尘缘未了之相,恐难安然西去。依佛门之礼,人死之后,若有生前至爱之物或未了心愿萦绕不去,则魂魄难安,难登极乐。为今之计,或当为其仔细整理生前遗物,拣选一二贴身喜爱之物随葬,以慰其心;或将其平日珍爱、寄托情思之物,如手书诗稿、未竟绣品等,供奉于佛前,由我等日夜诵经加持,化解其执念,了却其最后牵挂,方能助其魂魄安宁,早登莲台。”

她言辞恳切,好似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

果然,王夫人听了这话,原本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慕清漪的僧袍衣袖,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哽咽道:“师父……师父说的是……是该……是该为若兰好好打点……让她……让她走得安心……我可怜的孩儿……她平日里最是喜欢那些……那些诗书画卷……还有她那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是该……是该拿出来……让她带走……或是……或是供在佛前……”

她此刻早已心乱如麻,神思恍惚,哪里还能细想其他,只觉得这位静宜师父的话语如同甘露,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又是真心为了女儿好,便立刻转向身边的管家福伯,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吩咐道:“福伯!福伯你听见师父的话了?快……快去开了绣楼的封条……请……请静宜师父进去,为小姐……整理遗物……把她平日喜欢的那些……都……都找出来……一样……一样都不能少……”

那管家福伯闻言,脸色却是一白,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兆的李员外,又看了看哀痛欲绝、神情却异常坚决的王夫人,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夫人……这……这恐怕不妥啊……那绣楼……小姐……小姐她毕竟是在那里……那里去的……阴气重,煞气也重……而且……而且府衙的差役走之前特意交代了,已经贴了封条,任何人不得擅入,说是……说是要等大理寺派来的寺丞大人亲自勘验之后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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