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了。
我竟然看见了湛明扬。
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他身后是商铺并排,门口货架上陈列各色海陆干货、调味品、面粉粗粮。
人来人往,带着潮湿的海鲜肉菜的生腥气。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着这些嘈杂喧嚷突兀。
要不是他一张脸和两个眼珠子都转向我,真不觉得他是和我说话。
“你好?”湛明扬隔着两排水果看着我。
他脸上笑容灿烂。
我将手里的午餐放下。
不锈钢的碗筷放在桌面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格外清晰突兀。
但其实这样小的动静在市场边上算不得什么。
“哟。帅哥,买点什么?看看。苹果三块一斤,芒果五块,都很靓的。”
和他对视一眼,在这短暂的瞬间我得出结论。
他没有认出我。
我心里有些失落。
湛明扬穿得有些过时潦草,头发没有打理,甚至留了胡茬。
显然是故意的。
衣物虽然廉价,但平整干净。胡茬虽然蓄出来,但是眼窝鼻梁的皮肤,白净细腻。
大概他这样的人很难懂得,何为真正的平凡。
且不提他一米八几的个子。
只看他那张脸。
高鼻深目,眸若朗星。
他这样的人,即使出现在高级写字楼林立的十字路口,也会让人忍不住屡屡回眸。
更何况站在小县城的菜市场里。
湛明扬走几步,越过前头几排水果担,走到我面前来。
中午猛烈的日光透过红色帐篷顶洒落,打在他身上。
一直等到他来到我面前,我才从如梦的恍惚中抽离。
“你好,是苏婉芸女士吗?我是龙安派出所的,希望询问你关于苏晓的一些信息。”
湛明扬熟络地拉过我脚边的塑料凳坐下
他的发音咬词清正,但是音调和当地人略不同。
我的思绪有些飘忽,破天荒估量起自己的外形。
今天穿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T恤领口卷边了,穿的是黑色窄腿七分裤。都是夜市买的衣服,十几块钱,已经穿了好几年,不仅褪色还皱巴巴的。
因为天气热,我把风扇转过来对着脸吹。
四挡风很猛,吹得棕不棕黄不黄的发丝向后飞舞,有些细软的杂毛混合着汗水贴在鬓角。
“是的是的。当然可以啦。晓晓的事就是我的事嘛,能帮上忙的,我肯定帮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动。
这似乎是一种肌肉记忆。
我还没想好怎么去应对,身体先起了反应。
夸张的笑,夸张的语调。往日为了和街坊同声同气,混个熟,拉亲近,我总说方言。
现在一时半会,改是改不过来了。
深刻体会到何谓面具戴的久了,摘不下来。
听人提过湛明扬在梦阳工作。
梦阳是M省省会,龙安只是M省一个沿海小城。
湛明扬家背景雄厚,商政均涉,黑白两道都有发展,如果他安安分分当个闯祸的米虫纨绔,败家败到下三代都还是富的。
谁知道他为什么脑子抽抽要当警察。
不过他这样的,就算当警察也不会差。
不久前龙安被查了,高层干部换过一轮血,警察局也受了不少牵连。
龙安从去年年末的时候就开始闹连环杀人案。
期间因为查贪打腐,案件调查中途,查案的人被撤掉了,进度堪忧。
后续又发生了一两起,但是都压着消息不公布,底下大家就开始猜。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有说杀了四个的也有说杀了七**十个的。
人心惶惶。
龙安的水深,湛明扬能来,大概是带着任务的。
“你有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我笑着拿起一把葵扇开始摇。
湛明扬问的都是些基础信息。
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的信息网里,我并不是重要的角色。
他问,我答。
本就燥热的天气更添几分无趣。
我晃扇子的右手手腕微微泛痛。
于是停下手上的动作,把扇子搁到一旁
“呃……我觉得,你们可以重点关注一下颂南街那边。凶手大概是一个二十五左右的青年男人,中等身高,偏壮,身上有很浓的精油混合烟酒的味道,是长久呆在封闭环境里浸出来的,司机、赌牌场、会所,都有可能。”
湛明扬本来在垂眼在本子上写什么,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他那双眼睛和高中时候差别不大。
睫毛长而密,眼皮内双,微微向下垂。
唯一的变化。
或许更沉稳了些?
我泛起的一股莫名的不甘心。
忽然很想告诉他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
“我和他碰过面。”
我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是在干什么……
我被自己内心近乎洋洋得意的情绪恶心到了。
如果人有尾巴。我现在应该是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苏女士,可以告诉我当时更详细的情况吗?”湛明扬看向我。
我停下摇扇,眼睛看向街边来往的路人。
听着摩托车的喇叭声,卖货的吆喝,孩子的嬉笑。
终于是压下了内里的暗潮涌动,重新抓回自我控制。
“苏晓那天晚上回的很晚,我和她一起收摊……”
我和苏晓很小就认识。
她住在我家隔壁,那一片的人都姓苏。
苏晓和我同岁,稍长我几个月。
查官员也好,凶杀案也罢,我都没把放心上。
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轮不到操心这些。
就算天塌下来,只要还没塌到我头顶上,依旧是,照常吃吃喝喝摆摊收摊。
上星期的一个晚上。
凌晨时候收摊。
我开着电瓶车载苏晓回去。
路过颂南街的时候,她忽然说要买桶油回去,家里没油了。
苏晓走到对面街去,我低头看个消息的时间就不见她人影。
打电话发消息也不见回。
“……然后我就去找她。在一个巷子里,看见有个人拖着她走。我就大叫一声那人就跑了,当时天太黑了,没看清人脸。”
湛明扬抬起头看我。
他眼底闪过冷色的光,极微极浅。
“看不清脸,却记得形体信息,年龄气味?”
他在怀疑。
也无怪,毕竟凶手连续作案多起。
苏晓是唯一活下来的受害者。
关于她的任何细节都需要十万个关心。
其实我有很多温和体面的方式给他解释。
毕竟这么多年混迹社会,我一直没皮没脸惯了。
但是在这一刻却控制不住犯犟。
“你们来找人做笔录前,都不做一下背调的吗?”
话像针一样刺出去。
我低头喝水,眼睛默默闭上。
苏婉芸啊苏婉芸。
这么些年,我原以为自己身上的棱角都打磨的差不多了。
忽然来了一个湛明扬,瞬间破了个功。
年少时候曾经幻想过,多年后自己功成名就与对方顶峰相见。
如今却是蓬头垢面坐在他面前当热心群众。
命运的幽默着实让人笑不出来。
“抱歉。我是新来的,没来得及调看资料。”
湛明扬倒也是个好脾气。
我确实没猜错,是异地用警。
他这样的人来龙安。
看来龙安还要热闹好一段时间才能太平。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设了不少陷阱要套我话。
我没有什么要瞒的。
如实回答了,签字确认过。
湛明扬拿着笔录就利落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我低头摁亮手机屏幕。
从他的出现到离开,拢共不过一小时。
对我来说却像是一个下午都已经过去了。
明灿的日光在我眼里沾上了夕阳的余韵。
*
湛明扬留在局里看档案。
一份资料被他放在桌角。
资料上贴的蓝底两寸照是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少女。
明眸皓齿,弯眉笑颜。
细碎的胎毛发丝散在鬓角,灵动干净。
五官细节,赫然是青涩版的苏婉芸。
一旁的蓝安悦拿起资料,看一看,又放下,连连摇头
“好可惜……这个苏婉芸。T校的,毕业前却查出遗传病。”
她这样感慨是因为T校是华国警校的top1,无数想当警察的学生的梦中情校。
自然也是她曾经的目标。
“真是命运弄人……”
蓝安悦是跟着湛明扬来龙安的副手。
小姑娘刚毕业没几年,剪着齐耳短发。
模样长得俏皮可爱,但声音却带着磁性
蓝安悦还在那里大感特感。
湛明扬长臂一伸,往她桌面上放了一沓厚厚的资料。
她定睛一看,顿时两眼发黑。
湛明扬暖暖一笑“没事。慢慢来,我那里也在查。”
蓝安悦侧身去看湛明扬的桌面上。
果然垒了座小山。
她耷拉个脸
“老大。咱什么时候回去总局啊?”
她实习的时候分到湛明扬手下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
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混到高层的人,不是背景硬就是实力强。
无论是哪种对她这种渴望上升的小虾米来说都是好消息。
结果刚过实习期转正,就被一起打包丢到了十八线小县城来。
本来,她认定自家老大手眼通天,背景实打实硬。
可眼下事实却在一次次冲击她的预期。
也许是上头给他安排了什么神秘而重大的任务吧!蓝安悦安慰自己。
湛明扬安稳地坐回到自己位子
“安心做吧。会回去的。”
蓝安悦长呼一口气,低头忙碌。
湛明扬的目光再次落在桌角苏婉芸的资料上,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这个人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可是到底哪里熟悉呢?
又说不上来。
湛明扬轻轻摇头,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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