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季安到底没有如愿瞒住都乐。
她最近精神不济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睡着也好,醒时那阵阵隐痛太折磨人了,况且,幸运的话,梦里还能见见孩子。
这天梦里,她又听见都乐的啜泣声,那孩子在责怪自己为什么瞒着不说,曾经自己最得意的杰作——都乐那双狡黠聪慧的眼眸,此刻灵动全失,盈满泪水。
周季安伸手想替她揩去,想安慰她没关系,想像从小哄她那般轻轻安抚她的脊背,抬手却真的触到了一指温热,那股热意太汹涌了,顺着指缝滑入掌心,又逐渐冰冷,周季安忽然清醒了些,眼前的,不是梦。
她的心砰砰地急速跳跃起来,整个胸腔都泛起酸意,忽悲忽喜。
周季安轻轻叹了口气,支着手臂稍稍起身将女儿圈入怀中问她:“怎么就偷偷来了呢,不是要准备演讲稿吗?”
精神好的时候,周季安偶尔也会跟都乐聊聊视频,不过,最近她的样子越发憔悴了,为了不让小姑娘觉出端倪,更多时候,她选择电话联系女儿。
前天,都乐才说自己选上省级优秀毕业生了,问她要不要来看毕业演讲,好家伙,转眼贸然出现在北城了。
都乐哪里还有心思想演讲的事呢,她紧紧箍着周季安,忍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崩溃,再无法克制,嚎啕大哭。
她有太多“为什么”想责怪周季安了,一时见到人,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抽泣着一声声委屈地喊“妈妈”。
“乖,不哭了,妈妈没事……真没事!不哭了啊……”小家伙狼狈又无措的样子太让人烧心了,周季安如鲠在喉,直觉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哄着她。
憋了一路恐慌,都乐一直宣泄到护士来换药,才抽抽噎噎退出周季安的怀抱,枕在她大腿上,慢慢平复情绪。
母女俩上回这么温馨的画面还定格在过年之前,周季安有些感慨,还好她等得到。这半年以来,她不止一次后悔对女儿的强硬,虽然当时气氛说不上剑拔弩张,可自那以后,她们之间不可避免有了芥蒂,乐乐显然没有从前黏她了。即便是上一次电话里邀请她去参加毕业典礼,语气里都多了一丝忐忑。
不该是这样的。
她知道,都乐害怕自己失望,亲子关系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周季安一度遗憾自己搞砸了,现在还来得及修复吗,她还有一点点时间。
周季安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伸手抚上女儿温软的头发。
小姑娘的眼睛都哭红了,她埋头将眼泪蹭在被褥上,雪白的被单立刻晕湿了一块,她侧脸偷偷贴住,想藏着不让周季安看见,但是这房间实在太安静了,头顶上的喟叹清晰可闻地传入耳蜗,有双干瘦的手掌抚上她白嫩的脸庞,都乐惊得瑟缩,好冰,明明是和煦的六月,妈妈的掌心却比她逐渐失去温度的眼泪还要凉。
都乐下意识抬手覆住这双满是淤青的手背,哽咽着问她:“妈妈你疼吗?”
周季安双眸漾了漾,反手回握女儿:“妈妈不疼,你突然跑到北城来,学校的事情怎么办?”
都乐不满道:“你都……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要操心那些有的没的。”
年长的女人嗔她:“怎么就成有的没的了,我最骄傲的女儿是优秀毕业生,当然不是有的没的,妈妈还想着过两天去看你毕业演讲呢。”
她想过的,再怎么样也要去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这大概是她有生之年能够见证的,关于都乐的最后一个重要时刻。
小姑娘的眼泪又绷不住了,她还是妈妈的骄傲吗?
妈妈这样的身体,还怎么奔波去F省,毕业典礼有健康重要吗?
她凑近一步环住周季安,把头埋进母亲温暖的小腹,嗡声嗡气地自责:“妈妈,对不起,我都没有发现你生病了,对不起,妈妈,你会好起来吗?”
小姑娘絮絮叨叨地念着,等不及周季安回复她,又着急忙慌地要求道:“你快点好起来吧……”你要是不好起来,我就真成没人要的孤儿了,我不想做孤儿。
太难耐了,这小家伙,周季安多想承诺自己会陪她很久很久。
可是,她不可以了,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再信誓旦旦地给都乐任何希冀,只能一遍遍重复地哄女儿,别哭,不要哭。
而得不到母亲保证的小姑娘越发恐慌,傅老师电话里说的情况不太好一直在她脑海里打转,她哀求道:“妈妈,你说说话呀,呜……我好害怕,你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了,妈妈……呜呜……”
周季安再难自抑:“别怕,乖,不哭了,咱们不哭了,不怕……没事的 ,妈妈没事的。”
可是,这句没事又多么苍白呢。
傅纾站在病房门口听了两句,只觉头脑发胀,她攥紧手中保温桶手柄,无力地靠在了墙边。她尚不敢告诉都乐,周季安的情况有多糟糕,那是她再也求不来的奇迹。
病房里的气氛不算好,傅纾硬着头皮进去时母女俩的眼眶都是红肿的。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周季安解释都乐的突然出现,毕竟是失信于人,来时的路上,她想了好多遍措辞,关于如何稳住周季安,不让她生气。
但现在看来,对于小姑娘的突然出现,季安阿姨应该还是欢喜的,只是对这小哭包汹涌的悲伤有些无措。
傅纾顿时醍醐灌顶,叶榆说对了,哪有人生病时不希望至亲就在身边呢,关心则乱,她糊涂了,应该早些告诉乐乐的。
“唉。”傅纾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换上相对轻快的语气对两人说:“阿姨醒了吗,还没吃饭吧,我煲了汤过来,你们趁热喝一点?”
都乐点点头,赶紧起来帮傅纾收拾小桌板,她大哭了一场,此刻眼睛都是烫的,颇有些羞涩,不敢抬头直视傅纾,只低着头细如蚊呐地说着谢谢。
谢谢她做的一切,不止这盅汤。
但是,有春节时妈妈的警告在先,再一次见面复杂的情况在前,多余的问候,都乐也无心寒暄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意外来得突然,她很遗憾事到如今不得不这么客套生疏地面对傅纾,面对这场毫无准备的重逢。
三人相对而坐,晚餐的场面安静又复杂,偶有医疗仪器的声响传入耳畔,也热络不了周遭,都乐小口啜着汤,心事重重。
小姑娘的到来到底是让周季安的心情好不少,连汤都多喝了小半碗,傅纾稍稍安了心。许是药物反应,这段时间周季安胃口一直不太好,吃了吐,吐了吃,她其实挺发愁的,怀着这样的心思,便更加懊恼没早些让都乐来北城。二十年圣贤书,这点舐犊情深的道理没学懂,当真白读了。
餐后不久,晚风习习,主任医生带着一群后辈乌泱泱的来查房了,他是被贺麦冬央来的。早在傅纾刚把前期检查资料递到院方时,他就知道周季安情况不好,基本可以说无力回天,但是太子爷交代了尽量治,他也只能多加照看。
起初,周季安刚住院时,主任医生还不知道这里头的人和贺麦冬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情况跟同是医生出身的贺麦冬还能直言不讳,但是,眼瞅着贺麦冬这么上心,不仅天天来问情况,还要跟着查房,保不齐是什么重要长辈,他沟通起病情来也委婉了许多。
这人已经拿临时腾不出普通床位,先改闲置的高级家属房暂住为借口,把单人病房安排给人病人住了,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为那女娃特意安排的,大概是那种追求关系吧,所以这么鞍前马后的,扯谎手段都用上了,这不,今天又准时准点来办公室报道了。
老主任有些头疼,小贺总把生命看得太轻了,人家现在哪有心思谈情说爱,有时候,过度殷勤只会适得其反。
这不,一进病房又踱到人女孩儿身边去了,瞧瞧,眼睛都看直了,还咧嘴笑呢,多大喜事?又不是商场,需要你左右逢源,这情商忒低了,老主任看得直摇头,不再理他,转而跟周季安沟通今天的情况。
都乐自然也看到贺麦冬了,她眸底微惊,红玫瑰,她记得的。他个头高,长相又惹眼,这样的人真的很难忽略,照片如此,本人如此,同傅老师比肩而立的登对,更是如此。
小姑娘悄悄别开了头,告诫自己别多看,别多想,努力认真去听主任医生和母亲的沟通,可余光却不听大脑支配,总想往那边扫两眼,心里混沌得很。
母亲不甚明朗的身体状况已经够让人神伤,偏偏刚受挫的感情上又杀出个红玫瑰,浓浓的自卑感自都乐心底油然而生。她看着一身白大褂的贺麦冬暗暗自嘲,原来自己差人家的又岂止一个性别,看这架势,妈妈能在国内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都受了人家不少恩惠。
这样的事实认知太打击人了,都乐望而却步,她蓦的抵触眼前发生的一切。
而毕竟是初出社会的小屁孩,藏得住多少心事呢,傅纾正例行同贺麦冬客气两句,很快就看到都乐抠手扁嘴的小动作,女人猛然一怔,想起贺麦冬是小姑娘憋着眼泪祝过百年好合的人,还有去年元旦雪地里送花的那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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