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亲爱的傅纾：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06：47闹钟没响我便醒了；
07：30乌云黑压压的立在天边，像个冷眼睥睨众生的刑官，我不知道出门穿什么；
08：05刚擦好的运动鞋溅上了新泥；
08：14今天不是雪，屋檐下躲雨的藏袍青年笔挺的像在罚站；
12：32今天的候车大厅依旧热闹，无聊中冲了6元钱欢乐豆，全都输完了；
14：45你的城市天气预报说，熬过这阵寒，春天就来了；
17：58城际巴士堵在长风猎猎的荒野上，邻座说的方言我听不懂，我有些着急；
20：47折腾了一整天，想偷偷看你一眼的飞机，没有将我一起带走；
23：59末班车总让人有种无法排遣的失落，今晚没有月色，也没有新年快乐。
你的信息我仍旧不知道怎么回复，今年的新年祝福照常要咽回肚子里。
亲爱的傅纾，新年快乐呀！
少年人的迷茫是永无止境的。
你过得好吗？
现在会在谁的身边？
所有的爱恋和痛苦是否都已尘埃落定？
返程的路上，我又在想你了。
然而，关于这些，梦里见你，我都没说。
写完今天的日记，都乐收了笔。
这是她过的首个异地年，新年的钟声已经敲过好久了，都乐独自在阳台上坐了小半宿儿，天太冷，风一直在吹，烟花都是偏的。
爆竹响过多少阵，数不清了；天上的万家灯火，地上的浩瀚繁星，一样数不清了。没有人知道她半道上又折回来，不然，指定要拉她去参加宴席的。
藏家的酒，醉人得离谱，今天又是个特殊的日子，她不被灌得脚下踉跄，一定回不了家。但是，今天不行呐，她怕酒后失言，冲动之下管不住自己联系傅纾。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这点念想，不想再摔得头破血流。
所以，还是一个人吧，省得折腾，她烫了半包速冻饺子，就着啤酒凑合把年过了。
都乐躲在家里，也不开灯，或许也有点自己的小骄傲，不想被发现孤家寡人一个。后半夜，周遭的动静都消停了，黑暗中，世界很空旷，她有一种天人合一的苍茫感。
这一夜，没有工作，最无聊，手机的消息一直响，好多人祝她新年快乐，她也想写点吉祥话，才打完“见字如面”，又没了下文，除却傅纾和妈妈，她如今鲜少有书与旁人的热情。于是，休假后的第一个夜晚，都乐掏出手机放着天后的歌，愣一愣就听到了天亮。
失眠的人都想什么呢？
第一件事，她没来由憧憬了头彩的一千万，没有人会嫌钱少，尽管家里留给她的钱很多。都乐只是想知道，如果两块钱能中一千万，她会比现在快乐一点吗？
金钱，从来不是幸福的唯一证据，可这个一般等价物，始终烦恼了许多人短暂的一生。如果它能锦上添花，都乐也想感动感动自己。
第二件事，周季安离世多久了，她的情绪至今很低落。偶尔看到同学回二中的消息，尽管知道要坦然释怀，依旧触景生情，温城的家，都乐至今不敢回去。别人安慰过多少人生哲理，统统听不进去，挡不住的悲伤一枪接一枪突击她的理性操作系统。
第三件事，天后的歌，怎么一首都切不掉呢，她骗你对号入座，还要你好觉难眠。都乐想起了那个元旦夜在傅纾身边堵车的光景，是此生不便明言的《暗涌》，是醉到醒不来的《**记》，也是时不我待的《流年》，但总归是她亲手斩断了这段缘分。
她与傅纾，再无《但愿人长久》，就像今天要偷偷飞去苏市看她一眼，老天爷都觉得不行。
想着想着，都乐忽然又轻笑起来，她可正矫情啊，还是早点回屋去吧，在高原不能乱生病，病来如山倒，一点小感冒往往大半个月也好不了。
**
都乐来宿乡半年了，这半年里，她唯一一次离开宿乡，就是昨天，走了几个小时，最后又回来了。
离开温城后，她先去了趟F市，找李东炜拿自己的委任证明。
李东炜好奇问她：“着急过来干什么，不是说了吗，材料到时候会给你寄过去，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怎么不再陪陪家人？”
没有家人了……
都乐低头望着桌上的水渍，许久才说：“我妈走了，在温城也没什么事，我想早点去那边适应适应，正好来告别您。”
她的眼睛有点疼，有些难过呼之欲之。
李东炜哑然，这也太快了……
所以，都乐急于逃避原来的生活。
这孩子脸上写着的，哪里是壮志酬筹呐。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都乐，客套的安抚显得画蛇添足，过了会儿，才取来档案坐到她身边，叹口气说道：“三年，回来接我的班，我等着你。”
都乐点点头，听他讲完对接的手续，说了些感谢栽培的话，便打算离开。
李东炜又喊住她，他取来把伞塞到都乐手里，像老父亲般叮嘱道：“带着吧，外面下雨了。你看，知道你会忘了带伞，于是它在行前为你下了一场雨，不至于到了半路，才让你仓皇淋成落汤鸡。乐乐，命运不会一直苛待你的，放宽心，别一直这么丧气。还有啊，多备点冬衣，宿乡现在还是早春的气候……”
这仿佛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感性的话。
都乐又马不停蹄地走了。
再下飞机后，她直奔目的地，到了这座微凉的小镇，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里一天就可以走过四季。
来接她的人叫平措，是个皮肤黝黑的藏族青年，碰头后见都乐穿着风衣在车站前哆哆嗦嗦，赶紧引人上车，拿了件黑色大袄示意人披上。
热情的小伙说：“你穿的太少了，快快披上，别介意，我阿妈才洗过。”
都乐盛情难却，伸手接过连声说谢谢。
县城回镇上的路程很长，他们开着军绿色的破吉普在一马平川的公路上疾驰，没有路标，没有人烟，足足三小时。
但是好客的平措不会让人感觉无聊。
他给都乐讲述这座美丽的高原小镇，山川河流、风土人情。还讲自己在外面读书的经历，她所熟悉的摩天大厦、灯红酒绿。
这是个在北城学成后投身家乡事业的有志青年。
“看过西装革履，光鲜体面的外面世界之后，我还是觉得藏袍和大袄适合我……”平措这样说。
都乐就这样在平措家隔壁闲置的二层小楼里住下了，上任的日子还没有到，平日里，她会跟着平措去不远处阿妈管理的托儿所帮忙。
那也是不像样的小平房，与其说是托儿所，倒不妨说是收留所，平措的阿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收养的许多弃婴，也被安置在这几间平房里。
说起这些，平措有些无可奈何：“这里其实没有任何资质，去年县上来领导了，说手续上不符合规矩，孩子们还是得转移到正规的孤儿院去，可是阿妈不同意，孩子们也不愿意去，她想去注册成为正规机构，可是我们的房子，过不了消防和安全的标准……”
都乐好奇道：“没有人收养他们吗，那他们以后身份证怎么办，大点的孩子还读书上课吗？”
平措若有所思看着即将抵达的平房：“就是因为这些事，阿妈着急了，才会去找有关部门申请呀，可是结果却不尽人意，他们得到教育的前提，是先得到县里的孤儿院去。但矛盾的是，让孩子们过去的程序也很复杂，孤儿院也有孤儿院的收容量，这个事情就一直这么搁置着了……乐乐，这就是东西贫富差距，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国家，有时候，这种差距也会常常超出你以前所熟悉的规则认知。基础建设暂且不谈，你在这里，甚至能看到各种在你家乡六七十年代才能看到的制度缺陷，我想这也是国家为什么要开展援西项目的原因吧……”
都乐似懂非懂：“那阿姨怎么养活他们呢？”
平措似乎听到值得骄傲的事，拍拍胸脯说道：“我们家有这么多房子，你还看不出来我是个小‘富二代’吗，远处那座山看得到吗，我阿爸平常在那边管理牧场，也就简简单单一百头牦牛吧。所以，才让你放心住我们的房子，他不回来住，阿妈又在这边住，我一个人住多孤单的，你来我们还可以搭伙做饭！”
都乐尴尬笑了笑：“谢谢，可是我不会做饭。”
平措似乎被戳到笑点了：“你也不会呀，那怎么办，我们只能每天到托儿所蹭饭了，哈哈，我们两个都是大龄托儿！”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那样不好吧，我去餐馆吃就行了。”住人家房子已经不收租了，没道理还骗吃骗喝。
平措赶紧摆摆手不让她去：“镇上没有几家餐馆，就去我家吃，我阿妈喜欢你的，你们来帮忙，都是大好人，阿妈知道你不在家里吃，会说我的。你有空可以教他们唱歌写字，他们也会喜欢新来的漂亮姐姐的！”
都乐拗不过，答应了。
她被分到了团办宣传部门，但是宿乡的组织架构简单，与其说是宣传部门，其实宣传、妇联、团办、甚至小学里的事，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要接触一点，平措也一样。
而每每放假与下班后，他们俩还要抽时间去给托儿所的孩子教点算术和识字课，这样的生活充实又忙碌，小姑娘的悲伤有时候能被搁置到一旁。
就这样过下去吧，也挺好，她想。
不痛不痒，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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