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永裕帝宣南衙十六卫左右卫上将军关竞和鹰扬卫上将军陆恒入殿,嘱托道:“皇后此行回沧州,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朕给你们考虑的机会,领了这桩差事就要承担责任,没有退路,否则现在提出来,朕换人。”
关竞和陆恒互视一眼,果断俯身领旨:“臣等必尊圣命!”
之后皇帝又宣了中书舍人郑崟在偏殿内私下议话,“皇后这些年成长了很多,但她与沧州都督府之间存在心结未解,一直迈不过那道坎,你跟陈秋盛打过交道,了解几分内情,这趟你一同随扈,眼色活泛些看住了,不能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郑崟领命,揖手遵旨,抬头看了眼天颜,又道:“陛下这些年也变了很多,尤其是这两年。”觑见皇帝不悦蹙眉,嬉皮笑脸地解释:“臣是褒义。”
“别贫了,”皇帝佯装生怒,“给你半个时辰,速去准备!”
郑崟道一声遵命,撤出殿后,匆匆转身往舍人院的方向走,穿过隆宗门,门边城墙上一人抱胸像他视过来,一轮婵月下,如火如炬。
“琤琤?”郑崟讶然,“我,我要出发去沧州……”
“听说了,”李越抬起下巴问:“这会儿干嘛呢?有空没?”
郑崟挠挠头,为难地道:“写封信寄往杭州,告知父亲母亲这件事。”
“怎么?”李越挑眉,“没打算告诉我。”
郑崟尴尬一笑,“我怕你担心,先斩后奏。”
李越从墙面上撑起身子,疾步走到他面前,拉下他的肩颈,吐露芳香,把当头满月碾碎在他眼底。
半晌后,压下一声轻喘,她抬手敲敲他胸膛,潇洒背身而去,“别犯迷糊,一路保重。”
人走了,还留有余香,顾不得留恋,只等日后再回味。
半个时辰后,宜政殿丹墀下,烟敛已经牵了皇后那匹新罗马在等候,安隅跨出殿外,看到殿门一侧酎浓躲在扈司魏延的身后,露出半张脸,泪眼汪汪的望着她。
安隅驻足,微笑向她颔首,皇帝招招手唤她来,一边提了酎浓的小手,一边轻揽安隅的腰,吻别那双眉眼:“记得写信道平安。”
安隅点头,片刻依偎后扬起大裘向丹墀下走去,翻身上马后停顿,然而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最后喝一声驾,带着两卫兵马飞奔远离。
心境翻转,一年前,她应该也是这般追逐他的背影,待他归来。
“父皇,你看,”酎浓摇摇他的手臂,指向远方,“母后飞起来了,飞到月亮上去了。”
月华铺路,她策马扬鞭,乘风踏浪,奔向蟾宫,摘得一段桂影。
的确,她终于舒展羽翼起飞,越飞越高,身影与月圆重合。
一路风驰电掣,无奈路远迢迢,半个月后整队人马方抵达沧州。沧州城郭紧闭,城门守卫隔着牛马墙的孔眼瞭望许久,检视皇后册宝无误后,这才开门放行。
沧州都督府位于东郊临海的位置,由西至东横跨整个沧州,沿途虽不见饿殍载道,却时不时遇到官府差役在城郊焚烧疫疾尸首,黑烟中混杂腐烂气味遮天蔽日,此时的沧州犹如人间炼狱。
行至家门口,早已收到通传的沧州都督带领家眷跪拜迎接:“臣陈秋盛恭迎皇后娘娘凤驾莅临,娘娘千岁金安!”
安隅跃下马,登上高阶趋近都督夫妇二人,含泪扶起他们道:“父亲母亲快请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寒暑易节,日往月来,倏忽之间,间隔七年有余。都督夫妇两人的鬓角早已遍染寒霜,又因近日瘟疫肆虐,五旬年纪的脸上遍布苍老痕迹。
安隅无比心酸,这些年都督府持续不断在向她传递书信请安问候,简述家事细节,她麻木又倔强,只看不回。
“哥哥呢?”安隅抹去眼泪,往他们身后张望,“怎么不见他?”
都督夫妇垂泪,欲言又止。安隅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慌急追问:“哥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着再也抑制不住哭腔,“您二位跟我说实话。”
都督夫人苏氏握紧她的手安慰,“娘娘别着急,安/邦他眼下暂时无碍,外头风大,咱们先回府上说话吧。”
家中布景陈设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逐一吻合,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在前厅落座,一眼看出门外,能看到院子里天井泄下的光,恍如隔世一般。
一个年轻妇人牵着一个孩童到她面前磕头请安:“民妇谢氏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吉祥大安。”
安隅忙叫起,“这位就是嫂嫂吧,”又看向她身旁的孩童,“这孩子一定是槐乔了,哥哥在信中经常提到你们。”
谢氏起身后,在席位上欠身道:“我也常听都副提到娘娘,更是听了不少都副与娘娘年幼时一同玩耍的趣事。”
一家人泪眼相望,安隅笑一笑,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抬颌看向下首:“哥哥到底出了何事?不用再瞒着,如实告知我吧。”
经历半月舟车劳顿,皇后仍不显倦容,简洁骑装衬托出她英姿勃发的眉眼,不难想象凤冠加身,高坐玉殿时,她雍容华贵、凤仪炳焕的神韵。
她变了,风度愈发成熟,如今静在那里,就成一方格局。
沧州都督陈秋盛内心五味杂陈,即欣慰又愧疚,说道:“回娘娘,安/邦两日前在城中调查疫疾来源,不当心也被感染上了,人正昏迷着,隔离到了东院住宿。”
安隅听着略微放下心,又问:“哥哥可曾查出一些端倪了?沧州以往受灾,基本都是因为飓风引来的潮溢,潮溢后小范围内出现疫疾,今年这场瘟疫急迅势猛,有些不符常理。”
陈秋盛道:“整个都督衙门上下都与娘娘的看法一致,正因如此,臣才安排了人手调查疫疾来源,安/邦也确实调查出了结果,最先发病的区域集中在西城,西城的排水渠内被人投放了鼠蚤,以至扩散到整个沧州。”
安隅骇异道:“这次爆发的是鼠疫?究竟是何人居心不轨?”
陈秋盛叹了口气道:“正月间有一帮倭国商人曾在西城游历,他们走后,鼠疫突然开始爆发,之后搜遍全城也未找到他们的踪影,应当是已经逃出沧州了。”
倭国是大秦东侧的一个岛国,常年与大秦海关有贸易往来,大秦国风开放,倭国人拥有合法的通关文牒,进出大秦并非一件难事。
安隅思索着,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父亲之前的决断是正确的,如果不封锁渤海所有关口,那么受灾的可能不止沧州。倭国手段这般歹毒是什么目的?”
陈秋盛道:“早年倭国也是海关贸易大国,近些年大秦国力强盛,物资丰饶,老百姓也富裕,购入外输的货品需求都很大,外境诸国更愿意跟大秦做买卖,倭国的贸易市场受到侵占,所以才动了这等歪心蓄意报复,眼下他们也确实达到了目的。臣这心里实在是愧疚,无颜面对圣上和娘娘,更无颜面对沧州病亡的百姓。”
沧州都督曾多次率领海军大战海寇保家护国,彼时是那样勇猛无敌,如今英雄迟暮,因为一件事的打击,丧失了大半的意气。
“父亲要振作起来,”安隅鼓励他道:“这次的**防不胜防,不是父亲的错,事发后父亲的补救措施毫无破绽,周旋得当。父亲为了沧州的繁荣昌盛,一生殚精极虑,沧州百姓不会为此怪罪您的。”
陈秋盛眨眼,遮挡眼中潮气,“娘娘愿意这样看待臣,臣当真好受多了。”
“父亲,”安隅眼中雾气腾腾:“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拿敬称称呼我。”
陈秋盛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好,好,你说了算。”
府上的丫鬟们奉上热茶,安隅垂眸压下泪意,端过抿了一口,又问:“现下沧州是什么情况?”
“回……”话刚出口,陈秋盛尴尬笑了笑,吞咽下去,换了措辞道:“有灾必有荒,好在朝廷调度及时,州内百姓的口粮不至短绌,目前沧州的局势整体还算安稳,粮价波动微小,也没有发生暴动。当下面临的困境有二,一是沧州境内的水源因为受到西城水源的污染,不能再为饮用,需要周边几个州运水救济,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百姓们的吃水用水极其紧张。二来是医药短缺,救治远远比不上鼠疫蔓延的速度。”
安隅留意到她手中这杯茶是正厅内唯一的一杯,只有她喝上了一口热水,弥足珍贵。她抱着茶盅,心底暖意滋生,“水源遭受污染,短时间内难以澄清,当下又不是雨季,只能盼望春天早日降临。至于医药救施,我这次回沧州,协同陪伴的有长安医术最为精湛的一众医师,父亲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想出对策的。”
话落,安隅又看向一直眼巴巴盯着她的魁乔,探探手叫他来,小侄子有些害羞,藏进了谢氏怀里,谢氏轻轻推他一把,轻声笑道:“去吧,娘娘要赏你喝茶呢。”
等魁乔嗅着茶香靠近,安隅笑着问:“知道我是谁么?”
魁乔敞着小白牙,害羞的笑:“皇后娘娘。”
“不对,”安隅摇头:“再猜。”
魁乔瞪大眼睛琢磨,突然敞开嗓子说:“是姑姑!”
“对了。”安隅把手里的茶盅让给他,抚抚他干裂的嘴唇道:“快喝吧。”
魁乔端着茶盅跑到陈秋盛面前,恭敬举起来说:“祖父先喝。”
这一行为引得众人都笑,陈秋盛摸摸他小脑袋,夸赞道:“孝顺孩子,没白养活。”
笼罩在都督府上方的阴翳,被一阵欢声笑语驱散干净。
找到一处间隙,安隅问自己的父亲:“沧州的近况父亲已经回禀圣上了吧?”
陈秋盛点头确认,“疫疾的类型以及爆发的原因,都已在信中一一禀明,昨日刚刚把军报发出,我们的人手在灾区,为防鼠疫传染,军报先是送往幽州,委托幽州一方寄送回长安,走的不是沧州的邮驿。”
“原来如此,”安隅恍悟,“我说一路上怎么没有遇到沧州发出的军报。”
这样一来,就不必由她再浪费人力往长安传递书信,安隅踌躇片刻后道:“下次父亲传递军报,顺便帮我带上一笔,就说我已经平安到达沧州了。”
陈秋盛承诺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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