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一只宝相花飞禽纹四曲金碟摔在长乐宫廊间的地砖上,满碟的乳梨受了惊四下滚落,穿过太监们匆匆交错的步履,躲进伶人们翩翩裙边下。
犯了错的小宫娥慌慌张张,提着裙子去追,司宫台的内给事、内谒者加上尚仪局的司赞,一帮热心肠的女官太监冲她吆喝:
“小心点!可别被宫正逮到现行了!要罚你挨板子的!”
“傻子,别捡了!现在去换盘新的还来得及!”
除夕夜,阖宫上下热闹喧嚣,长乐宫守岁夜宴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没人顾得上追究她的失误。小宫娥跑的飞快,前往奉膳局替换了新鲜的乳梨再赶回,还好,还好,来得及。
尾随前面宫女的脚后跟进入殿中,宫乐的音量陡然在耳际增大,她谨记宫宴侍奉礼节,不敢左右窥视,余光中人影幢幢,上首太后和帝后两人高居,下首宾客云集,全部都是宗室勋贵,朝中重臣。
这样庄重正式的场合,侍奉时容不得一丝差错,还好她提前把紧张泄露在了外头。恭敬把果盘放在皇后的席位上,小宫娥松了口气退出殿,再去侍奉下一盏宫馔。
宫馔已经上到第五盏,安隅端坐在锦垫上,尝一口肚胘脍,再尝一口鸳鸯炸肚,都是内脏肴馔,对于她来说,除了厚重尝不出别的味道,。
殿中《春莺啭》正在上演,伶人们头戴芙蓉簪花展臂而舞,长袖连绵,如雪萦风,又似惊飞鸿鸟。
曾几何时,安隅也如今日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为伶人们含蓄妩媚的舞容折服,深深沉醉于他们的舞姿。熟悉这首龟玆乐后,便也记得了几句歌词。
伶人们载歌载舞,再次将它们重述:
“……
娉婷月下步,
罗袖舞风轻。
最爱花前态,
君王任多情。
……”
她垂眼,等下一盏宫馔。第六盏上齐了,好像没有胃口,再懒得提筷。
一只银勺递近她唇边,盛着满满螃蟹酿枨。她微愕,沿着勺柄看过去,皇帝笑意盎然,“蟹膏都在最上面,第一勺最多,朕的让给你吃。”
在众目睽睽下?她慌乱向下首瞥一眼,他笑:“他们热闹他们的,没功夫搭理我们。”
是,大秦宴会倡导沉湎于喧哗声色,以彰显阶层同席自由。天颜不容人轻易瞻仰,此时多数人也无心瞻仰。
引诱一般都是陷阱。
不饿,只因盛情难却。安隅探脸,含下他投喂的满口清甜,勺子里的内容过满,蟹黄橙黄从她唇角遗漏、下坠,落在她半边胸脯上。
不多,但很显眼。一人酥/胸起伏不定,一人直视幸灾乐祸。
盛妆下,一抹浓红斜傍脸,更趁得她颊丰颐满,两点面靥惶惶不安,眉间金钿摇摇欲坠。
他很喜欢看她受惊,尤其是骄傲也救不了她的时候。
皇帝目光转折,隐没在衮冕旒珠后,要把狼藉留给她自己处理。安隅走投无路,惊慌中拉紧他的衣袖,把他袖口的纹绣揉碎攥住。
她向他求助。
他回眼,似而非笑,声线融入宫乐,“求朕。”
安隅咬唇,咬出疼痛,羞愤藏于血晕妆红,“求陛下。”
“不对,”他纠正,蓄意牵引,势必达到目的。“再来。”
“怀业,”她眼睛憋的通红,盛妆难遮,“求你。”
永裕帝顶天立地,承载宸宇。只因区区四字伪装出的用意,从而骨软筋酥,天地沦陷。他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庸俗,瞬间变信徒,把她口中每一个字眼奉为金圭玉臬。
斜靠过来做屏风遮挡她的失态,光明正大俯视茫茫雪原,五盏肴馔消弭于无形,腹中空空如也六年,要饿疯。
爱而不得,五脏六腑都痛得穿孔。饿意是否能缓解痛感?
她用手绢清理脖颈以下部位,他专心致志看着,呼吸拂过,雪地有梅花零星开放,渲染一片红,用眼眸装裱,框住。
“不喜欢烧春酒的话,直接告诉朕,”他道,“往后有什么话自己说,不要用别人的嘴。”
她的不堪告一段落,收起手绢又趾高气扬,“不是我不喜欢,是因为陛下,不能再喜欢罢了。”
“安安,你什么时候迁就过朕?”皇帝正回身,一手撑在苏州贡的白角簟上,一手搭在膝头慵懒斜坐,鼻息伴着轻叹,“只有在国事上。”
“我是皇后,”她似在承诺,“会尽到应尽的本分。”
这一承诺太过廉价,一文不值。不过已是久违的心平气和,酒可以贪杯。情,贪心也无法贪多。
安隅怔眼视着琉璃盏中的荧光粼屑,舞乐坠落其中,声化成影,纷乱缭绕。
世上永不缺寂寞闲散的看客,看他们以为值得一观的事。皇帝的旒珠痴情,与皇后的金簪纠缠,席间嫔妃们个个傻眼。
君王多情,也专情。陈安隅究竟哪里值得?
二十盏膳食全部上齐,冗长的《九部乐》也接近尾声,长乐宫里里外外更是人语哜嘈,笙歌鼎沸。
酎浓来塌前请安见礼,安隅这才留意到她今天的穿着打扮。跟母后一样,小公主点了面靥,额头装饰最高规格的花钿,绯红帛衫缠裹墨绿襦裙,扑进皇帝怀里,把父皇面前的垂珠扰乱,一身玄色染花。
“父皇,上元节儿臣想出宫瞧灯笼,您能答应我么?”酎浓拉着皇帝广袖摇啊摇,不委屈小嘴也要撅起来。
皇帝对掌上明珠极尽呵护,没有不答应的话,酎浓继续提要求:“儿臣要花鸟司的人随扈?”
“浓浓告诉父皇,为什么是花鸟司?”
“因为……因为他们的衣裳好看。”
……
安隅借故登东,离开了当前觥筹交错,热闹空前的局面,她很想融入,却无法忍受如芒在背的感觉,直到跨出殿门,才敢用力呼吸,把夜色呼进心肺间。
长乐宫临假山溪水而建,一道长廊沿着地势蜿蜒曲折,走远一些,靠着栏杆垂颈,能看到安眠的锦鲤,晚风拂过水面,鱼尾跟着轻轻晃动。
水面生成倒影,安隅身处镜花水月,眼中打捞起的一切,亦真亦假,难辨虚实。
被烟敛唤醒后抬头,目及之处是她的过往。他回来了,眉间有霁风朗月栖息,一如年少焕然时。
池鱼惊醒,镜面破裂。安隅脑仁如同腐朽的器皿,锈红铜绿滋生,丧失所有心智。
他望她眼中潮意翻涌,强忍心中酸楚,耐心等,等潮起潮又落。终于走近她,躬身见礼:“臣见过皇后娘娘,山南道秦彻给娘娘请安。”
他们都是礼节训诫出的拥趸,最懂丘壑泾渭。
看他头戴席帷,一身行装,安隅捡起冠冕头衔,起身免他的礼,“晋王请起,要离开长安了么?这才刚过除夕。”
午夜迷离,梦中已与她历尽千山万水。自我和解要忘记,临时还是会反悔。徒劳挣扎一场,天地见之听之,只余讥讽笑叹。
他说是,“山南道遇到紧急公务,需要尽快赶回。”走之前还是想要见她一面,不然怎么甘心。
“跟剑南道相关,是么?”
后宫不可干政,她仍不失敏锐。
“是。”他不隐瞒。
“好,”她站在皇后的立场祝愿:“一路平安。”
分道扬镳的两人,早已无法并肩走回重合的路,时至今时,更不要回头,各自延续各自的命途就好。
沉默抵达尽头,她抬起翘头履要走。“安安……”他有所预判,开口截留,“……他待你好么?”
她若不快乐,他也难心安。
锦鲤逃窜的无影无踪,寒鸦也噤声。绛绡笼罩下的她,肌骨被风刃千刀万剐,冷和痛,分辨不出哪一种知觉更强烈。
“嗯。”
长眉微扬,笑靥如花,她放肆地开心,坚定确认。
她要比他狠心,他沉迷夜色迟迟无法脱身,她远离,走的头也不回,“殿下,”她用回以前的称谓告别往事,“祝你前程锦绣,今生无忧。”
锦鲤讨回了安静,无忧无虑游荡回来,记忆片刻就丢失,撇净世间纷纷扰扰游走于世间,这样最安逸。
安隅能听到自己胸膛里剧烈的喘息,起初是快走,然后迈步开始跑,回忆与梦境构筑的大厦楼阁轰然倒塌,跑不及的话,会被淹没,无休无止失陷其中。
奋力迈进,摔倒后再扶着廊柱站起来,直到膝盖肿痛,精疲力竭。烟敛双手发颤,上前扶稳她,安隅鬓角贴着冰凉的朱漆,阖眼摇头,“别哭,我都没有。”
烟敛吞下眼泪,重重点头,她挣开眼,笑一声,问:“我今晚漂亮么?”
帮她整理好鬓角,斜簪扶正。烟敛含泪而笑:“漂亮,娘娘艳压所有人。”
返回长乐宫,嫔妃们嬉嬉闹闹,非要拉她一起到偏殿里玩筹著,筹著是一种酒令器具,长形条牌上面刻着有关饮酒的铭句,装在筒器内,行令时抽取一枚,读筹著上的字句,然后决定如何饮酒。
安隅推拒不过,只得依从她们。众人围坐在一起,嫔妃们敬她地位尊崇,请她先投著,她轻轻晃动竹筒,直到跳出一枚筹著。
上面写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自饮七分。”
嫔妃们看了都起哄,“自罚七分!自罚七分!娘娘快喝!”
安隅笑道:“我们既是玩酒令,就要请酒纠,现在没有酒纠,我就算不喝,你们也奈何我不得。”
酒纠是饮席上专设的监酒之职,掌管酒令筹具,维持巡酒次序,纠正酒场违纪行为,眼下这场酒,尚未设酒纠,安隅不承认自己的筹著,确实谁也没有办法追究。
嫔妃们齐齐嗔怨,指责她耍赖。安隅一张嘴驳不过一群人,笑眼看向对面的梁诗与,“梁侍栉有孕,不便喝酒,我们就请她来做酒纠吧。”
“这个主意合理!”她的提议得到嫔妃们的一致认同,梁诗与已有将近五个月的身孕,孕态明显,双手拢在怀前笑道:“那臣妾规定,还从皇后娘娘开始。”
千载难逢“报复”的机会,嫔妃们怎肯轻易放过皇后,兴高采烈地叫好,今日非要让她常到苦头不可。安隅被逼无奈,只得再投一筹,结果还是那枚“自饮七分”的筹著。
瞬间引来嫔妃们哄堂大笑,“娘娘这次抵赖不得!”
不知谁大胆喊了一句:“娘娘喝醉了,今晚圣上就有肉吃了!”
席间顿时鸦默雀静,谁的嘴该死,公然叫嚣帝后燕寝不睦,这要问起罪来,按个污言秽语的名头,往后再别谈立足于后宫了。而皇后笑蔼蔼,似乎根本未介意她们盛意变得冷却,催促道:“不都想看我喝酒么?半天了,酒呢?”
经她话语调剂,嫔妃们互觑一眼,笑声迸发又马上开始嬉闹,一只奔鸟八曲高足银长杯经由她们的纤纤玉手传了过来,皇后端稳轻抿一口,嫔妃们分毫不让,“不够!不够!七分!是七分!”
酒意有些上头,安隅再次把唇抵在银碗边缘,一饮而下。
七分,她喝了十分。嫔妃们惊呆,鼓掌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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