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灰白天光洒在斯蒂比约恩黑灰相间的发须上。艾沃尔此刻的姿态令他极为不悦，但他别无选择——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让她从那该死的船上下来，跟他离开。
然而艾沃尔只是不紧不慢地沿着船舷踱步。她的每一步都精准踏在船板接缝的同一位置，就像猫的步伐，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视线始终锁在斯蒂比约恩身上，这令他愈发不适。
“你想让我回去吗？”艾沃尔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声量向船下的斯蒂比约恩发问，斯蒂比约恩感到更加窘迫了，但他又不得不点头称是：“当然，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别胡闹了，赶紧下来，有话我们回去再说。”
斯蒂比约恩忍不住猜测艾沃尔大概会借此时机故意逗留在船上，就那么居高临下望着他问出些让他在当前场合下不愿大声回应的问题，会故意令他难堪逼迫他示弱。然而艾沃尔在听完斯蒂比约恩的上一句回复后，艾沃尔沉默着望了斯蒂比约恩片刻，接着又和还在附近的船头简短说了两句，接着果断迈开大步穿过甲板走下木板桥来到斯蒂比约恩面前。
我就知道——斯蒂比约恩望着艾沃尔，露出笑容暗想——她终究需要父亲。
“怎么了，什么话不留转头就走？多大的人了？”斯蒂比约恩刚够得着艾沃尔就一把把她拽到臂弯里搂住肩膀，“不就是个男人么，你至于这么置气？”
本来艾沃尔勉强控制住保持了平和的表情，斯迪比约恩这么一说她立刻瞪圆眼向义父看去，后者又用力搂了搂她迈开脚步催促道：“走走走，回家咱们慢慢谈，有的是时间。”
“我不认为我有的是时间，”艾沃尔虽然迈开了脚步但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斯蒂比约恩，“你——”
“哦。”斯蒂比约恩突然望向前方顿住了脚步，艾沃尔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兰蒂芙正包着包袱带着希瑟和索尔芬朝着父女俩走来，准确来说，是朝码头早已等候她的长船走来。
“这……这真巧啊，”兰蒂芙嘴角扭了扭还是努力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视线在艾沃尔和斯蒂比约恩脸上来回扫过，往前走了两步说道，“我正准备登船了，看起来两位已经……和好了对吗？”
斯蒂比约恩正要笑呵呵地开口却被艾沃尔打断：“还没有。”接着艾沃尔直直看向斯蒂比约恩问道：“我们还有个问题没说明白，对吧。”
“呃，我、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说明白，然后和好如初，”兰蒂芙微笑着看着面露无奈和烦躁的斯蒂比约恩和仍然面寒如霜的艾沃尔说道，“毕竟是一家人，对吧。”
“你上船吧，别让船员等太久。”斯蒂比约恩回头瞥了眼身后口齿有些含糊，“你知道那些大老粗没什么耐心。”
“好吧，我这就……走。”兰蒂芙对斯蒂比约恩说完扭头对艾沃尔笑着张开胳膊，艾沃尔蹙眉面露疑惑，未等她反应，兰蒂芙已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僵硬的艾沃尔，凑在她耳边低语：“我很抱歉。”随即立刻松开她，故作轻松地笑道：“愿我们各自顺利，回头见！”
接着兰蒂芙就从艾沃尔身边挤过，几率橘红鬈携着艾沃尔梦中的淡香拂过鼻端下颌角，利索的脚步声很快走远。
“走吧，艾沃尔，”斯蒂比约恩微眯起眼看着艾沃尔催促道，“不是有话慢慢谈吗？”
艾沃尔这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迟钝地迈开脚步，斯蒂比约恩用力从鼻孔里吐出口气又不耐烦地催：“怎么不说话？刚刚不是振振有词？”
艾沃尔边走边扭头问斯蒂比约恩：“你是把我叫回去完成婚礼的吗？”
斯蒂比约恩绷紧了脸，就在他绞尽脑汁想个话头时艾沃尔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了。
等斯蒂比约恩回过头，艾沃尔就那么一手拽着背包系带站定，码头的风将她长长的发辫吹起，露出一双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就那么盯着斯蒂比约恩，周遭的喧嚣——水手的号子、商贩的叫卖、海浪的拍击——仿佛都在她身边撞上了无形的避障。
“你又来了，”斯蒂比约恩无奈地重重呼出口气耸耸肩摊摊手问，“你一定要让我们在大庭广众下难堪吗？”
艾沃尔明明没有低头，甚至她个头也没比斯蒂比约恩矮太多，但她盯着斯蒂比约恩的眼神就是越发的阴鸷，令人胆寒。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被你找到，为什么找到了船也不急着走吗？”艾沃尔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刚好能被斯蒂比约恩听到的嗓音问，“因为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要不然别急着走，不如回去把你们全杀了。”
不远处一个正在扛货的水手似乎踉跄了一下，木箱砸在甲板上的闷响显得格外刺耳。
斯蒂比约恩闻言双眼无意识地瞪大了，艾沃尔这才迈着缓慢又稳健的步伐走近斯蒂比约恩注视着他开始躲闪视线的双眼继续道：“我犹豫了很久，我清楚记得九岁那年你把我从冰湖上抱起来的胳膊，虽然你们一向视我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不不不，没这回事。”斯蒂比约恩抬起手仿佛要隔开什么似的，语气中透着急切的否认，“我过去这么说你都是因为……一时气急，我知道你……你为我，我和西格德，为黑鸦氏族做过很多，我也不会……呃，忽视的，我相信你不是真的不知感恩，只是……我们之间确实有些误会。”
“需要用逼我嫁人解除的误会吗？”艾沃尔仍然死死盯着斯蒂比约恩问。
斯蒂比约恩似乎是忍住了没翻白眼，他绷紧了嘴局促摇摇头又道：“好吧，好吧，是我操之过急了，我确实不该在眼下这种时候撮合什么婚事……”
“眼下这种时候？”
斯蒂比约恩无语看了片刻抽回手来背在身后，揪紧眉头像是在观察什么奇物似的伸着脖子问：“……你真的永远不结婚？这又是何必呢？”
艾沃尔只是抱起胳膊继续盯着斯蒂比约恩一言不发。
接着斯蒂比约恩就用力呼出口气抬了抬胳膊摇着头道：“行吧，不结婚，也不是不能找个男人生几个娃，这样确实麻烦少一些，当然，保障也少一些……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对，你自己选吧，我对你们兄妹俩都无计可施，我老了，谁也管不动，甚至还得亲自来求着我的女儿别抛弃我这糟老头子不管，现在所有人都看到我是如此无能，我这老脸也是值不了几个钱了。”
说完斯蒂比约恩继续摇着头抬步往坡上去，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艾沃尔还站在远处保持姿势阴着脸望着他，他不耐烦地摆着手催促：“走吧！还等什么？”
艾沃尔终于是抬起脚步拖着脚步跟上斯蒂比约恩，和他保持两步距离跟在身后。斯蒂比约恩显然是听到了她跟上来，像是自言自语般开腔：“这就对了艾沃尔，你已经吃过苦头了，不想再吃才是明智的选择，你也很明白不是吗？你太特别了，”斯蒂比约恩说到这里扭头看向艾沃尔伸过手来轻轻推了她一把，好让她与自己并肩，接着才继续说道，“像你这样特别的姑娘，除了我身边，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你在外头闯荡的两年已经充分告诉过你这个道理了吧？只有我能容许你如此任性，三番五次抗婚，甚至得罪我的盟友，败坏我的名声，让我愁白了头发，连西格德都愱恨你，连英格薇都曾不止一次说过我对亲生女儿也不至于这样纵容，但我们都记得《沃尔松格萨迦》中的誓言，由鲜血与恩情缔结的纽带，有时比血缘的联结更加牢固。你刚才说了，是我把你从狼群游荡的冰湖上抱起来，就在那个恐怖的，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夜晚，”说到这里斯蒂比约恩将艾沃尔的肩膀楼得更紧了些，“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是诸神的旨意，你说呢艾沃尔。”
艾沃尔看向斯蒂比约恩，露出虽不算灿烂但足够温和的笑容说道：“确实如此，父亲。”
“好啦，我就知道你只是在生我的气而已，”斯蒂比约恩拍拍艾沃尔的肩膀笑得开怀许多，“我要是走了，就拿不到我给你准备的新制服了，升了官儿就得换个新面目，人靠衣裳马靠鞍嘛，我记得你早就想要了吧？”
艾沃尔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是。”
“那就好，赶快回去穿给我看，当然你想休息的话也可以歇上一两天……”
斯蒂比约恩的唠叨在通往码头的长坡上越来越远，一个渔妇一边费力地解开被螃蟹尸体缠死的湿重渔网，一边对身边的姐妹感慨：“看见没，我就说是大闺女闹脾气，你说，艾沃尔是怎么做到的呢？”她叉起腰望着土坡发出疑问，“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惹人爱，她是怎么能让斯蒂比约恩那么宠的呢？亲生女儿也未必有着待遇吧？”
“人家有能耐，其她丫头有吗？”另一个渔妇啪地把又一大坨纠结的渔网扔了过来斥道，“别瞎看了，潮来之前咱必须把活儿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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