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而回春,三寸暖阳斜照,武库司公署的院里草木翁蔚,雀鸟啁啾。
骆卿安从宽大的官帽椅上站起来,伸个懒腰,松活因久坐酸累的肩颈。她漫步到窗台边,看窗外的桃树上,桃花同放,红妆艳质,极讨人喜。
正心神逸荡,神思遨游,忽一侍卫来报,有人找她。
骆卿安问道:“来者是何人?”
侍卫道:“说是您的一位故人。”
骆卿安蹙眉疑惑道:“故人?”
她在赫达有何故人?
骆卿安以为是谁故意捉弄她,正欲叫侍卫回绝对方,就见萧祺大踏步往她的院里走来。
萧祺负手在身后,大声招呼道:“罗大人,难道你就忘了我么?”
侍卫行礼出了院子,只剩下骆卿安和萧祺面对面站着,两人中间不过一臂的距离。
骆卿安不满道:“这里是公署,你私自闯进,我没追究,现在你见到我也不行礼。”
萧祺撇撇嘴,道:“我看就不必了吧。”
他说着径直进了屋子,大马金刀坐到了骆卿安的官帽椅上。
骆卿安斜眼看他,心里腹诽,黄白衣如此放肆,不懂礼数,偏偏还拿他无可奈何。
要不是因为有把柄在他手里,何至于现在总被他蹬鼻子上脸?
萧祺看见桌上的图纸,问道:“这便是你这三日改进的箭镞?”
骆卿安怕他看见,赶忙跑过去一把收起了图纸,冲他道:“有话快说,我还忙着。”
萧祺抬眸看她,整个人向后坐,胳膊弯折搭在扶手上,一手支颐:“凶起来也挺可爱。”
骆卿安随手抓起案桌上的镇纸,作势要朝他扔过去。
萧祺忙抬手遮挡:“罢了罢了,我说。”
骆卿安气鼓鼓看着他,示意他有屁快放。
萧祺理了理褶皱的袖子,边道:“我见那日罗大人与我一样心急如焚,不知可愿同我携手,一起救同胞出狱。”
骆卿安:“这件事我也想过,可是兵部的大牢虽不比刑狱,但也守卫森严,一时并没想到有好法子救他们。”
“我有一个法子,不过需要大人配合。”
骆卿安讶异道:“果真?愿闻其详。”
“明日就是个好日子,众人的目光只会注意你造的箭镞能否穿透铠甲,无人会在意牢里关着的人。”
骆卿安恍然大悟:“这个法子确实可行,届时凭你的功夫,定能放倒看守的侍卫。”
萧祺点点头:“你只需负责转移他们的视线,剩下的交给我。”
商议定后,两人一时无话,骆卿安觉得四目相对,气氛不尴不尬的,遂移开视线道:“咳,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萧祺站起身,轻牵嘴角:“若箭镞未透过铠甲,你打算如何应对?”
骆卿安睨他一眼,坐回了椅子上,低头开始重展宣纸,准备继续作图。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
骆卿安余光瞥见萧祺转过背走了,她道:“好走,不送。”
但刚走出几步,他又回头:“你当真要帮赫达改进兵器?你不会是看上那个莽夫了吧?”
骆卿安没来由听得他这一句诬赖,气得涨红脸:“胡说什么呢?你到底走不走?”
萧祺扬起嘴角,笑了笑,向院外走去。
可刚出了公署的大门,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收,开始认真回想刚才的一幕。
罗安所绘的图纸上,箭镞呈窄三角形状,角边较长,这个样式的箭镞他以前也见过一次,是在骆有怀绘制的箭镞上。
萧祺依稀记得,当时骆有怀将箭镞改了样式,两角延长,如此一来,射入敌军身体后,极难拔出来。萧祺当时看过后,十分欣赏骆有怀的设计,对他连声褒赞。
为何今日他在罗安的图纸上也见到了一模一样的画?据他所知,这种样式的箭镞是骆有怀独创,天底下应无第二个。
莫非罗安天赋异禀,想的东西和骆有怀一致?这也并非没可能。
萧祺满腹狐疑,但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骆卿安看着自己的图纸发愣,原本这种制式的箭镞是父亲所造,她不过是思念父亲,将之画出来,刚画好,没想到萧祺就来了,还拿起了画纸。
也不知他看清楚画没有。不过就算看清了也无妨,他又怎会见过父亲绘过的兵器呢?
明日的事,骆卿安在心里也早有了打算。她仔细看过那日匠人造出的箭镞,确因匠人疏忽,致箭头力钝,才未透穿铠甲。她决定只是稍稍改窄箭头,略调动样式,唬一唬人便罢了。真帮赫达人改进兵器,她岂不成了背德望祖的人了?
父亲一生忠心磊落,她虽不才,可也绝不做这等卑劣事。
拓跋焘当时约定以三日为期,期限到后,他会再次阅检上次未过关的兵器。
自然,这次的阅检景况较之上一次更引人注目,因为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赫达风头正盛的救国英雄罗安要接受这次检阅,若出了错,她甘愿领罚。
还未到时辰,兵部的公署前已经集满了大臣,甚至许多不是兵部的人也过来凑热闹,想看个究竟。
骆卿安看到坪地乌泱泱大片人群,不觉得发怵,反而很是喜悦。因为如此一来,她这边吸引的看客越多,萧祺那边救人就会愈加顺利。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众人让出的中间一条路走到了前面。
辰时差一刻,拓跋焘领着侍卫到了,随即宣布到点就开始。
待香烛燃烬一截,侍卫官高声喊:“阅检开始。”
侍卫官接着快步到拓跋焘身边,凑近他问道:“殿下,因今日不像上次定下了出场的顺序,您的意思是,谁先上比较好呢?”
上次阅检,不合规制的只有少数几个,无论谁先来,所费时间都很短。
拓跋焘望向骆卿安,示意她先来。他知今日来观看的人,一多半都是冲着骆卿安来的。好奇也好,看热闹也罢,有一定可以肯定的是,众人关注她,想知道这个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人,能否顺利度过这次考验,延续她的荣光。
拓跋焘是惜才之人,他自不想故意为难骆卿安,万一有了闪失,他不得不降罪责罚她。可拓跋焘同时也想试试她,在宁西,他已经见识过她的兵器之才,这一次她若也能顺利过关,则证明她确有大才,在未来可挑大梁,成为赫达的肱骨之臣。
他道:“罗爱卿,不如你牵个头,如何?”
骆卿安早料会从她开始,她回道:“臣遵旨。”
话毕,她命人呈上一支改良过的箭镞,双手托箭,呈给拓跋焘看。
拓跋焘拿起箭,见箭头略改窄尖,颜色较之前变得冷沉,其它并看不出什么玄机。他将箭递还给骆卿安,朝她微点头,表示赞许。
骆卿安笑了笑,稽首行礼后,又将箭呈到各位大人面前。
诸位官员平日里各司其职,术业专攻,对兵器不甚了解,大都看不出里面的奥妙之处,只是挨头挤脑看个新鲜便罢。
骆卿安行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先前站着的地方。
这时侍卫从旁边押上来一名吴人,骆卿安瞧了瞧,和那日不是同一个,心里愤慨,赫达人到底俘虏了多少吴国平民?
她正恍神,不知何时隆巴已走到了面前,与她对望一眼,眼底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粗鲁地从骆卿安手中抽出箭,瞄准了吴人心脏的位置。
骆卿安感到后背的汗毛倒竖,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心里暗暗祈祷,黄白衣一定要赶在隆巴射箭前放出成功劫狱的消息,不然这名吴人必死无疑。
隆巴的箭还未射出,充当靶子的吴人因过于恐惧,两眼发黑,轰隆一下晕倒在地。
隆巴露出鄙夷的神色,忙叫人泼冷水,将他叫醒。
片时,水提上来,全都泼到了吴人的脸上,他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跪地大声求饶,喊叫声彻天动地,听得人心揪。
骆卿安眼见侍卫将吴人拎起,强迫他站好,自己却无能为力,心如刀扎般难受。
隆巴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的孬种。”
骆卿安看见他又快速搭弓,心情紧张到了极点。她焦急地向牢狱的方向看了看,等待那边的消息。
忽然,一声大喊划破天际:“不好了,有人劫狱了。”
众人听得喊叫,惊疑不定,纷纷转头看向飞奔到拓跋焘面前的侍卫。
侍卫满头大汗,由于跑得太快,头盔都向一边歪斜。
“殿下,不好了,刚才牢里突然闯进了几名刺客,其中一人功夫极高,他们还带了迷药,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不敌,弟兄死的死,伤的伤,竟叫他们逃跑了。”
拓跋焘大惊,拍案而起:“狱中的犯人呢?”
侍卫不敢看他,吞吐道:“逃,逃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惊雷,在众人间炸开了花。谁都知拓跋焘一向对下治理严苛,绝不允许出一丝纰漏。可他就在当场,刺客竟能越过重重关隘,将人劫走,显然是在啪啪打脸拓跋焘。
拓跋焘闻之怒不可遏,大吼:“来人,随我去狱中查探。”
他的话刚落音,只听西北方向传来几声破空炸裂,震耳欲聋。
众人又是一惊,接着不知人堆里谁喊了声:“不好,兵器库爆炸了。”
拓跋焘再也无法镇定,带了人先往兵库的方向赶。眼看主子走了,其他人也呼啦啦蜂拥跟去,坪地中乱成一锅粥,各跑各的,心念着兵器库到底怎样了,竟把劫狱的事抛在脑后。
骆卿安趁旁人不注意,跑到吴人身边想带他离开,但有两名侍卫先她一步带人走了,其中一人还回头冲她眨了眨眼睛。骆卿安这才看清楚,原来来的人是黄白衣,他穿着牢狱侍卫的衣服,还戴着头盔,因而她一时没分辨出来。
见他及时救了人,骆卿安心里终于石头落了地,回身去看拓跋焘那边。这等关键时刻,若她不在,追究起来,她就是头号嫌疑。
骆卿安赶过去,见拓跋焘看着武器库发愣。
原来,他赶到库房近前才知道,刺客只是在外面扔了两颗炸雷,并未进去库房里面。
看来,刺客的目标并不是库房,那么,就是牢狱了。
拓跋焘气急败坏负着手来回走动,口里喃喃道:“中计了,我们中计了,贼人的目标压根不是这里,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的目的是救走吴国人,他们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吴国人。”
多隆和隆巴听闻,立马出了层层冷汗。
要知道,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兵部牢狱的安防全由多隆负责。一个是上都的指挥使,保卫整个皇城的安宁。
如今叫人轻易劫走了犯人,他们怎样都脱不掉干系。
多隆战兢兢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殿下,臣有罪。”
隆巴也胆战心惊,见多隆跪下了,也跟着下跪求宽恕。
拓跋焘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防卫不严,值守不力,你们理当受罚。现扣除多隆一月的俸禄,隆巴两月俸禄,命你们在三日内抓到刺客,否则,我一定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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