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主府时,已近亥时。
凌岁安安顿好凌瑞雪,就坐在床榻边,盯着方才随手放在矮几上的油纸伞出神。
出神许久,她也没什么睡意,于是,她干脆起身,提着油纸伞,瞬身坐到了房顶。
房顶,绘着墨色山水的伞撑开,凌岁安缓缓转着伞柄,视线落在伞面上,思绪又开始往远处飘。
说实话,先前叫晋慕余买伞时,她有一句话其实没说谎,那就是这伞的确漂亮、新奇、撑着好看。
眼下,整个人坐在伞下,视线随着伞面而动,更是觉自己仿佛身处青山绿水间,好像一抬手,就能触摸到一切。
此外,当视线落到伞面外轻飘飘落下的雪上时,也叫她愈发控制不住地想将自己彻底放空,试图与这伞上山水、天上飘雪融为一体。
也许,这就是她最后的归处。凌岁安突兀地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抽离感。
“怎么一个人在这?”恍神间,一个声音将凌岁安重新拉回凡尘。
凌岁安眨了眨眼,手中油纸伞稍微往边上一挪,露出伞外人的脸。
“看雪。”凌岁安道,视线定在随意在她身侧坐下的晋慕余身上,问他,“你呢?”
晋慕余微不可察看凌岁安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语气平平道:“一样。”
话落,谁也不说话,就这样,空气安静了大半天,最后,还是晋慕余先开口,与凌岁安道:“你如果想知道有关我的事,其实没必要问温隐翠,直接问我便好。”
他话说得淡定,但忍不住曲起、紧紧抓着衣衫的十指,还是暴露了他内心此刻的慌张。
“问你……?”凌岁安显然没想到晋慕余会扯出这么个话题,她不由一愣,旋即,侧眸看向对方,“真的能问?”
凌岁安脑海中先后浮现被强势威胁的未婚妻、被烧家掏丹的千年魅妖、被原地超度的白骨妖,以及至今未归、恐怕已经被烤了的温隐翠,开始无声斟酌起自己与晋慕余打一架、会不会直接把镜水城整个夷为平地这个问题。
“真的能问。”晋慕余见凌岁安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不知怎么,就好像读懂了对方在想什么,嘴角忍不住轻轻一抽,保证道:“这是我主动让你问的,如果你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也绝不会和你生气。当然——”
晋慕余说着,迅速看了眼凌岁安,又迅速移开视线,道:“当然,你要是再不想问,我可就走了。”
晋慕余话是这么说,但人却是一动不动,兀自乖巧坐着。
一旁,凌岁安眼神复杂地看他半晌,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个……”许久,凌岁安轻轻挠了挠脸,实在拿捏不准晋慕余态度,又不想大晚上触雷,于是她组织了下措辞,道:“我觉得有些问题,我还是想自己去找答案。”
凌岁安挪开看晋慕余的目光,接着将手里的伞压低,继续看雪。
身侧,晋慕余听了她的话,眉头蹙了蹙,嘴角也跟着一撇,显然是不高兴了。
“不想问就不想问吧。”晋慕余闷闷道,“那我就自己说。”
凌岁安:“……”
凌岁安再次移开挡着自己半边脸的伞,略感意外地看向晋慕余。
而晋慕余就好像没察觉她的目光似的,自顾自道:“我喜欢的颜色是缃色,喜欢的东西是我父亲为我打造的离火弓,至于平日里喜欢做的事,其实挺无聊的,就是干坐着。最后,至于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无可奉告。”
晋慕余这是在回答凌岁安先前问温隐翠的那一连串问题。
凌岁安没想到晋慕余原来在那时候就回来了,更没想到他一个个问题都还记得。
不过,关于最后一个问题——
“真的连一点点都不能透露吗?”凌岁安彻底移开伞,问。
晋慕余目不斜视,直直望着头顶的雪,答:“对,一点也不能透露。”
他语气坚决。凌岁安有些遗憾地哦了声,目光落在对方被雪浸湿的肩头,顿了顿,随后,默默往对方边上坐了些,将伞撑在二人头顶。
“我记得凤族畏寒。”凌岁安道。
晋慕余闻言,偷偷看她一眼,紧跟着,在视线划过双方几乎紧挨着的胳膊时,耳根蹿红,视线也急急闪开。
“伞我来撑吧。”晋慕余突然说,此时的他,衣服被抓得皱成一团,急需换样东西握着,转移注意力。
“哦,好。”凌岁安正好也懒得撑伞了,听有人愿意接这活,当即就把伞递了出去。
于是,伞就这样高高撑在二人头顶,圈出了一片单独的空间。
“对了,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是凤族吗?”凌岁安问晋慕余。
晋慕余牢牢握着伞柄,在凌岁安开口后,握伞的手骨节更白,耳根也愈发红道:“就温隐翠那张嘴,该抖落的,早就抖落光了。”
凌岁安认同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
她眉眼间浅浅带上几分笑,“不过,你也不拦着,还总是自己抖落就是了。”
凌岁安说着,目光落在伞外,发现头顶的雪越下越大,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出伞外,任由雪落进掌心,再快速化开。
晋慕余:“你还记得当初在荒宅,还有在陈府时,看到的那两段记忆吗?”
晋慕余在凌岁安出神看雪时,才敢将所有视线放到对方身上。
“记得。”凌岁安专注注视着在掌心汇聚的雪水,道:“那两段记忆的主人是你的至亲吧。你们的妖气很相似。”
“那段记忆的主人是我父亲。”晋慕余犹豫了会儿,伸手将凌岁安冷冰冰的手牵回伞里,“那位抱月宗的少宗主则是我的母亲。”
晋慕余垂眸看凌岁安被冻得通红的手,皱了皱眉,然后掐诀,将人的手在几息间捂暖,之后又快速松开。
“原来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凌岁安搓了搓暖了的手,感慨,“真好。”
旋即,又有些好奇:“在我没看到的那段记忆里,他们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吧?你母亲也是在那时,对你父亲心生好感的吧?”
凌岁安猜测。但晋慕余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是摇头,“不,在那段记忆里,只有我父亲的死缠烂打,我母亲从未对他心动过。”
起码从晋慕余的视角看去,他的父亲,那位素来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晋惜年、晋山主,在这段你追我赶的感情里,一直就是个灰头土脸的存在。
而他的母亲,抱月宗曾经的少宗主余明月,则如她的名字般,一直如天上皎皎月,可望而不可即,仿佛永远都不会堕入这污浊不堪的凡尘,更遑论与一只妖产生任何瓜葛。
“可他们到底是在一起了。”凌岁安道,“你母亲若是不喜欢你父亲,恐怕很难有你。”
毕竟是抱月宗的少宗主,这身份一摆,就算晋惜年再厉害,余明月也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强迫在一起、甚至还有个孩子的人。
“或许吧。”晋慕余低下头,一双眼在避开头顶冷月落下的光后,就像是熄灭的灯,暗淡、没有温度,“她或许是喜欢过我父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一定后悔了,后悔喜欢我父亲。”
与妖结合,她便是蒙了灰的月亮,再不复当初那般皎洁明亮,更不可能再有人尊敬喜爱她。
所以,她一定会后悔。
一定一定。
“为什么?为什么会后悔?”凌岁安不理解,“你母亲不像是莽撞的人。她与你父亲在一起,定是深思熟虑过的,怎么会后悔呢?”
凌岁安回忆那两段记忆里的余明月,如何也无法将她与一个因莽撞冲动而由爱生悔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就好像,她无法将鸟和鱼当做一个物种那样。
“我也不明白。”晋慕余道,“所以我要找回我父亲所有记忆。我想知道,我母亲与我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要是可以,我还挺想后边的记忆狠狠打我一回脸,告诉我,我母亲从未后悔,从未后悔喜欢过我父亲……”
晋慕余说到后边,声音越来越轻,整个人也跟着消沉下来。
凌岁安见状,沉默了会儿,然后突然问他:“晋慕余,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她将话题扯回他们自己身上。
话落,撑在脑袋上的伞微微一晃,与此同时,晋慕余也总算是抬起了脑袋。
“也许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能将这些话说出来的人吧。”晋慕余对上凌岁安的眼,“而且憋了这么多年,太闷了,总得找个人说说,你正合适。”
凌岁安:“……”
凌岁安沉默,倒不是被对方感动到了,只是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让她少见地感到了几分尴尬。
不过,尴尬归尴尬,凌岁安神色依然很平静,说话时,语气亦是没有丝毫波澜,“你就不怕我将这些话说出去吗?”
凌岁安觉得晋慕余说的这些,已经完全是个人极其私密的事了。
要是她想,完全可以以此威胁,来逼人与她结契,而且效果怕是比傀儡毒还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不怕。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命定道侣嘛。既然是命定道侣,那品性应当不至于太差。”晋慕余不慌不忙说。
凌岁安听了,却是头皮一紧,总算是想起这些话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这一句句的,可不就是当初她与晋慕余回忆说、她做了好些年替身时,说的那些原话嘛……
凌岁安:“……”
凌岁安呵呵一笑,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条裂痕。
她阖眸,调整了一下情绪,随后淡然道:“好了,打平了,以后你不说我的事,我也不说你的事。”
她与人妥协,妥协完,又道:“我明日准备回抱月宗了,你呢?”
晋慕余道:“我也准备去抱月宗。”
“……”凌岁安,“因为我?”
晋慕余对上凌岁安的眼,眯眼浅笑:“想多了,只是我父亲的下一段记忆也在抱月宗罢了。”
凌岁安闻言,哦了声,幽幽道:“其实,你就算不准备去抱月宗,我原本也是想把你绑着一块回去来着。”
晋慕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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