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何人?所为何事?”门内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侍卫依着赵进先前默许的姿态,昂首扬声道:“圣驾在此!还不速开中门,迎驾!”
门内静默片刻,才传来一句:“稍待!”脚步声匆匆远去。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沉重的角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位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老嬷嬷走了出来,目光扫过门前这群便装人马,不卑不亢。
赵进端坐车中,隔着帘缝冷眼旁观。苏力得了眼色,上前一步,将一枚代表御前的龙纹玉牌递了过去,语气放缓道:“陛下轻装简行,不欲惊扰。嬷嬷,请开正门迎驾吧。”
那嬷嬷验过玉牌,确认无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微微躬身:“老奴眼拙,不知圣驾亲临,怠慢之处,万望恕罪。这就开启中门,恭迎圣驾。”说罢转身吩咐。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这番做派,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赵进有意试探。苏力心中了然,那贺嬷嬷更是洞若观火。她回到内院禀报时,赵寻英正坐于菱花镜前,任由侍女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听罢贺嬷嬷原原本本的叙述,她神色未动,只淡淡道:“知道了。依礼好生款待,莫要怠慢。待我梳洗毕,自会前去。”
赵进被引至花厅。奉茶的侍女低眉顺目,行走间裙裾不扬,动作一丝不乱,赵进瞧着有几分面熟,应是赵寻英当年从宫中带出的旧人。目光扫过庭院,虽仆从不多,但各司其职,洒扫、整理、侍弄花草,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无声的规矩和疏离。他端起茶盏,茶水温热合宜,是之前自己赐下的顾渚紫笋。
这一等,便是大半炷香的光景。杯中茶汤续了一次,赵寻英才姗姗而至。她身着素锦常服,外罩一件银狐裘氅,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并无华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不知陛下清晨驾临,仙蕙起身迟了,望乞恕罪。”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清泠,开门见山,“只是陛下此行如此突然,不知所谓何事?”
赵进放下茶盏,和缓道:“朕与皇妹暌违已久,难道定要有事才可相见?叙叙旧情也是应当。”
“哦?”赵寻英眉梢微挑,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讽意,“陛下入门时的阵仗,我还当是来问罪的。原来是为叙旧?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赵进,“你我之间,旧情几何?”
这直白得近乎锋利的回应,让赵进一时语窒。他干笑一声道:“皇妹言辞愈发爽利了,倒叫朕有些招架不住。若为门前侍卫无状,朕回去定当责罚,皇妹意下如何?”他将处置权抛了过去,带着几分试探。
赵寻英未置可否,只垂眸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袅袅茶烟氤氲了她半张脸孔,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赵进心中暗叹,今日是他有求而来,本想借势压一压这位皇妹的气焰,却不料对方寸步不让,先是晾他许久,继而言语如刀,让他这帝王之尊也颇感难堪。
他注视着那张褪去了少女稚气、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的脸庞,难怪朝中那些老臣提起她,总带着“恨不为男儿”的扼腕。若非如此,当年那把龙椅的归属,或许真未可知。
“罢了,”赵进收敛心神,切入正题,“今日前来,确有一桩旧事需与皇妹商议。关乎皇妹的终身大事。皇妹可知,当年先帝曾口头为你与宋澜定下婚约?虽无明文,然此事朝野皆知。朕……想问问皇妹的意思。”
赵进说完,目光紧紧锁住赵寻英,只见她先是微微蹙眉,似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后恍然,唇边绽开一抹浅淡却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难为陛下竟记得此事,还如此郑重其事地来问。不过……那不过是父皇当年席间的一句戏言罢了,岂能当真?”
“戏言?”赵进追问,“当时在场者众,先帝金口……”
“金口玉言?”赵寻英截断他的话,目光转向他身后的苏力,“苏公公当时若在,该有印象。父皇可曾下过明旨?可曾令礼部记档?”
苏力连忙躬身,额角微汗:“回长公主殿下,奴才……奴才当时另有差遣,并未在侧。”
赵寻英点点头,仿佛印证了什么,“父皇彼时兴之所至,随口一说,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金科玉律。怎么?是朝中有人重提此事了?”
“东阁大学士谢成覃,昨日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起了这桩旧约。”
“所以,”赵寻英的目光重新落回赵进脸上,带着一丝了然,“陛下今日才这般风尘仆仆,一大早就赶来了?”
赵进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竟感到一丝被看透的狼狈。他清了清嗓子,掩饰道:“皇妹的终身大事,朕岂敢轻忽?既已来了,皇妹不若带朕看看你这园子?大雪初霁,想必别有一番景致。”
“陛下既有此雅兴,随我来吧。”
这座园子,赵进上次踏足已是五年前,那时他刚刚在朝中站稳脚跟,想起这位久未露面的皇妹,心血来潮便来了。恰逢赵寻英与赵承在园中嬉闹,银铃般的笑声穿透园子。
赵寻英那时回眸一笑,眉眼弯弯,脸颊冻得微红,是赵进从未见过的鲜活明媚,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宫变之夜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少女判若两人。那一瞬间的生动,竟让他心弦微动。
此后一年,有关赵寻英的点点滴滴——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又在园中栽种了什么草药——都被事无巨细地呈上他的案头。他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想象着她的样子,枯燥的朝政似乎也因此多了一抹亮色。
直到某天,他猛然惊觉自己对这位皇妹的关注已远超常理。是她的传奇色彩令人着迷?是她在自己最孤立无援时伸出的手刻骨铭心?还是她背后那深不可测、助他登顶的力量让他既倚重又忌惮?还是……仅仅因为她是赵寻英?复杂的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道无形的墙。
他强行掐断了这缕不该有的心思,默许甚至推动了她的远离。可“仙蕙”二字,始终像一根隐秘的刺,深埋心底,偶尔触碰,便泛起一阵隐秘的悸动与痛楚。
此刻,走在熟悉的路径上,身旁的赵寻英已非当年嬉闹的少女,身姿挺拔,气度沉凝。“皇妹……”他斟酌着开口,“年岁渐长,终身之事,也该考虑了。不知……心中可有期许?”
赵寻英已陪着赵进走了小半个园子,耐心几近告罄。闻言,她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赵进,目光澄澈而锐利,话语直接得近乎惊世骇俗,道:“人生在世数十寒暑,婚嫁嫁娶,岂是圆满唯一之途?我孑然一身,心无挂碍,乐得自在逍遥。何必寻一人,徒增牵绊?”
如此离经叛道之言,让赵进微微一怔,旋即竟笑了出来:“皇妹这般想……倒也别开生面。”
赵寻英无意再虚与委蛇,她迎着赵进的目光,单刀直入道:“陛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今日纡尊降贵,踏雪而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关心我这方外之人的婚配之想吧?”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进脸上那点因园景和旧忆而生的片刻闲适瞬间消散,被不悦取代。他厌烦赵寻英的清醒,仿佛她总能轻易将他从任何短暂的幻梦中拽回冰冷的现实。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沉了下来,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皇妹。”
“若为内阁之事,”赵寻英了然道,“恕我直言,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朝堂纷争,朕自有应对之道。”赵进打断她,目光变得深沉而锐利,那属于帝王的掌控欲重新浮现,“然则,朝中有人欲借皇妹之名生事。皇妹若长久避居于此,不露真容,反倒给了他们口实,令其心中不忿,以为朕刻意阻挠。三日后宫中庆功宴,皇妹只需露面片刻,让朝臣们亲眼见你安好,足矣。余下之事,朕自会处置。”他的话语清晰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赵寻英闻言,蓦地转头,第一次仔细地看向赵进,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那愕然化作了一抹极淡的笑意。眼前的赵进,早已没了当年惶恐不安,十年帝王生涯的淬炼,已将他打磨成一位心思深沉、手段老练、足以独当一面的真正君主。
捕捉到她眼中罕见的笑意,赵进竟有些错愕,“是朕……说错了?”
“不,”赵寻英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释然和不易察觉的赞赏,“是我……小觑了陛下。”她微微颔首,语气郑重,“三日后,仙蕙定当盛装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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