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归否

屋中传来一声笑问。

宋明昊闻言连忙回身,恭敬的看向屋里的人。

而琴玲见外面这位对那出声的人这般恭敬,也知道里面是位大人物,悄悄探着脖子往里觑。

刚刚萧司珉正听着外面的说话,一转眼看到外面那姑娘的面容,不由被吸引了目光,出声替她说起了话,

“不过是摔碎个碗么,我替她赔了就是,姑娘别哭了,这看着倒让人心疼。”

“我这边正缺个伺候的人,不如再给她个机会,让她到这屋伺候茶水,若是干得好,便再加些银子,如何?”

琴玲连忙笑着说道:“自然是贵人说了算。”

萧司珉道:“行了,这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琴玲心下了然,笑着应和道:“是是是,我这就走。”

宋明昊在萧司珉说话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殿下平时好色不假,可这女子身份不明,又不知道刚才情况究竟如何,怎能这般轻易的就让人近身?

不过长得确实美极,也难怪萧司珉看的都挪不开眼了。

他心里一叹,在那琴玲往下走的时候,他本想开口提醒他一句,可看了看萧司珉的样子,还是识趣的转身出了门。

他向前拦下琴玲,问道:“刚刚那姑娘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琴玲道:“哦,她家里欠了钱,把她给卖了,没料到半路上竟自己跑了出来,听说险些教人打死,后来不知遇到个什么人,帮她还了银子,唉,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

她看宋明昊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但她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在街头饿了两天,身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没钱医治,凄惨的呦。也是她走运,当时店里正招人手,她说管饭就行,我见她虽看着邋遢,但模样长得还算利落,就发善心把她收进来了。”

“能确定她的身份吗?”

“自然,这还能有假,她爹都在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能连自己女儿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何况街坊四邻的也都见过她,也扯不了慌啊。”

“好,我知道了。”

*

平溪,寒山寺,

“你怎么自己跑这来了?”

容玢坐在书案前,一手撑头翻着书页,听到前面有人有意放缓脚步声,鬼鬼祟祟的向这走来,头都不抬的笑问道。

梅先久正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不料还是被抓了个现行,不过他也不怎么意外,要是真能吓到面前的人,他才觉得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是今日起猛了。

于是他只是轻轻“欸”了一声,疑惑道:“哥哥怎么知道是我?”

“我实在想不出来,在我这里这样走路还能不被外面人扔出去的,还能有其他人。”

梅先久道:“哥哥一定是听袁清之说的,早就知道我来了,是不是?”

容玢这才抬头看向他,笑道:“何用他说,我一来这就听寺里僧人说,有个医术高超的小童一连几日在这帮忙,将你好好夸赞了一番,听他描述,就想到你了。”

“哦,那你也不来寻我。”

“你比我忙,我可不敢去打搅你,”容玢轻笑打趣着,沉默半晌又问:“是张籍让你来的?”

“不是,我是恰巧云游到此,跟师父一样来济世救民的!”

容玢轻笑,倒没急着揭穿他,微笑道:“哦,是么?张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怎么玢哥哥也和他们一样迂腐,我可不用别人照顾,带上别人我还得照顾着他们,哪有自己出门轻松自在。”

“是,否则也不会连方向也分辨不清,偷溜出门后在树底下呆了一晚上不敢再走,回去让他那样好脾气的人都红脸训了你几个时辰。”

梅先久憋红了脸,辩解道:“我现在辨的清了,在嵩山不会迷路,可以独自出门了!”

容玢点头笑笑不再逗他,看着他道:“现在可以说了么。他让你来这里,究竟是什么事?”

梅先久一下子泄了气,两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整个人向后倚去,瘪嘴道:“真是没意思,每次都瞒不过玢哥哥,不像外面那个,每次我说两句就信了。”

容玢闻言也不谦虚,顺着他道:“嗯,我的确是比他强。”

梅先久两手撑着扶手借力,“唰”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容玢,

“这是哥哥让我交给公子的。”

他交信的时候有些心虚,眼神下意识回避着容玢。

容玢眉头轻轻挑起,见那信封粘的十分潦草,不像张籍作风,他了然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信长不长啊?”

梅先久下意识接到:“嗐,不长,就写了一句……”

反应过来入套之后,他的声音顿时停下,一对机灵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容玢,识相的立马伸出三根手指。

他忙不迭解释道:“我发誓,这信本来就没封好,我是担心这出什么岔子,重新沾了一下,我就扫了一眼,真的,就一眼。”

他说着说着一根手指悄悄放下,又慢慢收回,成了一个滑稽的手势。

容玢走到书案前,取出里面的字条,看到熟悉的字迹。

这字和张籍的人一样,清俊、飘逸,肆意随性却不锋利,尺寸拿捏得刚刚好。

容玢在看到里面的内容后握着信纸的手一僵,随后哑然失笑,如同见到了那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上面果然只有一句诗,写道: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1)

梅先久忍不住问道:“哥哥写这信,是想让公子回去么?回嵩山去?可那现在是轩国啊……”

容玢沉默不语,捏着纸条的手加了几分力气,记忆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他听闻张籍才名,亲自前往拜访请他出山,可那位素有才名的儒雅公子还未等他开口就拒绝了他。

彼时的他抿唇看着那人,缓缓开口说:“到现在,还没有人拒绝我。”

那人轻轻一笑,回道:“那正巧,到现在还没有人能说服我。”

说出这番话后两人相视一笑。

之后容玢来时,他们两个常常安静对弈,都未再提起那事,两人对弈各有输赢,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平局。

后来有一次下到一半,容玢突然扔了棋子,含笑沉默看着棋盘。

张籍看着棋盘笑着说道:“看这样子,又是平局,所以你不愿再下?”

容玢抬头道:“不,正相反。我停下来是因为觉得这局棋下到此时正好,你我都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之后的每一步棋都有无限可能。”

张籍笑,也放下棋子,道:“玢公子……看着可不像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人。”

容玢理袍站起来,转身看向窗外的空蒙山水,外面一只白鹭展翅翩然起飞,向碧空云影悠悠而去。

他一身白袍立于竹屋檐下,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与世无争的仙人,只是他神情肃穆,衣摆翻飞间竟有萧索孤绝之意。

“我要走了。”

他出声道。

旁边的人沉默着。

“我不想再下,是因为不想把之后的可能封死。”

他看着外面的景色,像是要将它刻进脑海一般,良久后方喃喃道:“山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2),真是好地方,好景致……”

张籍说道:“是啊,这样好的景致,但你还是要回去,正如我还是选择留下。”

他二人一坐一立,在这壮阔空远的景色下沉默着,面上却都坦然自若。

在临走之前,他只笑着问了张籍一句话:“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经过刚才他们那番谈话,这诗在这种境况下问出来,也变了意思。

这话问的隐晦,但对面的人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张籍笑着回道:

“你当知道,我拒绝你,不是因为觉得你成功不了,相反,我深知你之宏志,也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实在是我不愿掺进这混沌之中,志不在此罢了,若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想来公子也不需要我这野外散人相助。”

“你还是不肯回答我。”

“也许会,也与不会,棋不到落子之时,没有人能下定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二人再未见过,但现在到这个时候,他又把这句诗还给了他,写下这句话,一是问他何时回去,又是隐晦的给了他那时的答案。

只是到了现在,谁又能回去?他又能回到哪里?一切都不一样了,与他相关的所有人或事,都是如此。

或许张籍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给他。

旁边梅先久托着腮趴在桌子边上,觉得容玢的神情有些复杂,明明嘴角噙着笑,但眼睛淡淡的,漠然看向窗外,似乎很孤单,但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孤单呢?

他不由喊了一声:“玢哥哥!”

容玢收回思绪看向他,梅先久问道:“哥哥可要回些什么,不如现在写好交给我。”

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好。”

容玢取下笔,沾墨后慢慢在砚台上刮墨,提笔良久未书一字,就在他终于移动手腕时,梅先久以为他终于要写了,满怀期待的看着,却见他径直放下了笔,俨然一副不打算写什么的样子。

“公子是没想好要写什么么?不过倒是不急,我还要在这呆上些日子。”

“不,我没有什么要写的。”容玢淡淡回道。

“那,那可有什么要我转达的,我能记住的。”

“也没有什么要转达的。”

梅先久肩膀塌了下去,有些泄气的看着容玢,“啊?那我怎么跟哥哥交代啊。”

“你将这信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他会懂得,他本来就没想要我的回复,”看着梅先久的样子,他轻笑解释道:“如果你不放心,就同他说一切皆安,让他定心就是。”

梅先久虽不解,却还是按照他说的将那信纸重新装了回去,见他神色有异不同寻常,他便退了出去。

容玢看着张籍给他的字条,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还有一位重要的人,那位改变了他之后行路方向的人,但他已经不在了,好多人都不在了。

他有些站不稳,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累了,轻叹道:“还真是,师友尽负,无路可退了啊。”

(1):《山中送别》王维

(2):《长相思》陆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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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归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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