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出生在伦敦,母亲是法国人。自从她嫁去英国以后,就和这边的亲戚断绝往来了。即使是他们离婚以后,母亲带着我回到巴黎,也从没人来看望过我们。”
女人拨弄着食指上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您已经不属于德·莱斯曼家族了?”
“可以这么说。”
她扫了采访者一眼,似乎有些不悦,又似乎那只是对方的错觉。
女人接着说:“不过我还是会允许你尊称我为莱斯曼小姐,毕竟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名字了”,她的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莫琳·德·莱斯曼,巴黎歌剧院的新任经理。
两个星期前,她从菲尔曼·里夏和阿尔芒·蒙夏曼手里接下了这块地方。
那两个蠢货像是被鬼附身似的急着要把歌剧院转手。在她猛烈的攻势下, 居然协商到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价格。
虽然歌剧院目前的盈利并不非常可观,先前的革命过于大刀阔斧,带来的余热几乎将国家的经济凭空蒸发了一半,像以前那样愿意撒钱买消遣的贵族数目快速缩减,对于一些缺乏大众化的芭蕾舞剧来说,上座率甚至可以称之为惨淡,但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依旧有信心重振歌剧院。
至于为什么,那么不得不提一提她本人。
《晨报》的记者昨天才刚刚收到来自歌剧院的邀约,署名为莱斯曼的女士声称自己即将成为巴黎歌剧院的继任经理,并将在不日安排上演据说是经由她本人改编的新剧目,邀请他来做一项专访。为了这个专访,他可以说是和其他几名记者争破了头。
不为别的,莱斯曼家族正是巴黎此时最炙手可热的几个名字之一。他们称不上什么名流贵族,但战争年代,上流社会几乎凋零,从前那些华美的诗歌,绸缎,晦涩难懂的贵族名号早已失去了往日光辉,只有手中握有军火和财富才是真理。而莱斯曼家族正是依靠贩卖军火起家的。
也许是不想引人注目,这个神秘家族在外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正式场合露过面的只有掌家的莫里斯·德·莱斯曼先生,和他的大儿子昆西。
在此之前,莫琳这个名字从未在巴黎社交界出现过。
由于她独特的姓氏,科尔(晨报的记者)下意识地将她归入了莱斯曼家族,以为她是莫里斯先生哪位尚未露过面的女儿,这才急匆匆地赶来剧院,生怕错失了独家消息。可他没料到,自己连凳子都还没坐热时,莫琳就向他袒露了自己的身世。
“您在听吗?”莫琳察觉到他的走神,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手里的骨瓷茶杯。
戴帽子的男人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当然”。
他迅速地合上手头的笔记本朝她致意:“感谢您的配合,莱斯曼小姐。最后两个问题在我们的提纲范围外,请允许我为我的失礼道歉。我们会尽快完成这篇稿子,为歌剧院的新演出造势。”
“非常期待。”
没有哪个绅士能对坦诚真挚的女士作出指责。即使他知道这位“莱斯曼小姐”是故意抛出自己的姓氏引他们上钩,他仍然尽职尽则地完成了这次采访,只在最后才再次明确了她的身份。
虽然莫琳小姐斩钉截铁的否认如同一盆冷水将他当头泼醒,但“莱斯曼”并不是假的。
科尔的大脑迅速转动着,嫁到伦敦的法国人,她的母亲大概率是莫里斯先生那位缄口不言的妹妹,那位“叛逃者”,为了“伟大”的爱情而不惜与家族割裂。
英法之间那种微妙的紧张关系是人尽皆知的。在兵败之后,这两个地域之间人民相互唾弃得更加厉害,可即便如此,仍然有不少被伦敦抛弃的英国人来巴黎畅想新生活,也有在巴黎混不下去的法国人跑去伦敦打秋风。
这位小姐的国籍本就是个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再加上她的家族背景,根本不用发愁《晨报》这一期的销量。
“莱斯曼家不被承认的女儿”,“巴黎明珠蒙尘歌剧院”,几个夺人眼球的标题迅速浮现在科尔的脑海中。他心潮澎湃地握紧了手中的采访材料,冲出了歌剧院大门。
这篇访谈必须尽快见报,越快越好。
歌剧院里。
卡洛塔夫人正坐在她的专属软凳上,大肆嘲讽正在排练的演员们。
“瞧瞧,她连两个八度的音都唱不上去,必定会搞砸演出!我看我们这位新来的女经理很快就要吃到教训!”
提到莫琳,她又不得不想起当天自己受到的奇耻大辱。这位新来的莱斯曼小姐居然当众撤掉了自己首席女高音的位置,让大家互相举荐,贤者上任,最终定了一位籍籍无名的新人。她当然不愿意沦落为一个配角,于是整日在后台游荡,不时出言讥讽几句。
她越想越忿恨,将自己缝满蕾丝的裙摆攥得紧紧的,嚷嚷道:“如果没有我忠实的观众,这个歌剧院倒闭只会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然了夫人,毫无疑问,观众们都是追随您而来的!”卡洛塔身后的两位仆从谄媚地恭维她,姿态比她那只受宠的爱犬放得更低。
“愚蠢的英国佬!他们怎么会懂得我们美妙的艺术!”
“倒闭?”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卡洛塔被熟悉的声音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嘈杂的后台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皮靴叩响木质地板的声音。
“我看是你先要被解雇才对”,莫琳·德·莱斯曼越过排练团的众人站在她面前。她脸上连粉也没敷,穿着式样新潮的立领收腰衬衫,脚上蹬了一双山羊皮的男式短靴,看上去比那些巴黎的爵士贵族还要气势凛然。
“我本来只是想要在别的位置上磨练磨练你,好教你放弃掉那些华而不实的唱腔。你知道的,歌剧院会定期重选首席,卡洛塔夫人,你并不是毫无翻身的机会。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在背后对我的演员们冷嘲热讽?诅咒我的歌剧院破产倒闭?”
听到她的话,卡洛塔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定期重选首席?她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则消息?
此刻她该做什么?她该戳穿她,该让她闭嘴,可她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而莫琳那张骇人的嘴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既然你要来挑战我,那我们就试一试,如果没了你那些...‘忠实’的观众,歌剧院到底会不会饿得吃不上饭”,莫琳一把将傻愣在旁边的道具管理员提溜了过来,“协助卡洛塔夫人将她的东西搬走,就今天。”
“噢,还有这两位吃干饭的朋友。我不知道歌剧院有这么多闲钱养一群废物。”
莫琳瞟了一眼刚才忙着恭维卡洛塔的二人。
没人敢说话。
早在撤掉首席位置时,他们都见识过了这位女经理说一不二的做派,大家都害怕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于是卡洛塔僵硬着脸,眼睁睁看着管理员将她那把软凳抽了出去,像丢垃圾似的扔到了门外。
“你什么也不懂!你不过是个连一句歌剧也听不懂的英国乡下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卡洛塔夫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控制不住地辱骂出声。
她已经失了智,周围人都想,这回她彻底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这句话对于那位女经理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侮辱。
除了卡洛塔以外,现场受到惊吓的还有可怜的克莉丝汀,那个临危受命的女高音。在卡洛塔下场以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这个女孩,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和纸一样苍白。
说起来,她和这位剧院新来的莱斯曼小姐岁数相仿,可遭遇与地位却截然不同。
莱斯曼小姐虽然来自英国,甚至听说是和家族割裂的‘叛逃者’后代,可她家底丰厚,出手便能买下一整个享誉巴黎的歌剧院,本人更是行事高调果决,毫不在意外界目光。想想也是,哪位巴黎有声名的小姐会穿着骑装裤和男士短靴来巡视歌剧院呢?
反观克莉丝汀,幼年失孤,全依托歌剧院的吉里夫人将她养大。在莱斯曼小姐接手歌剧院以前,她连唱歌的机会也不太有,更多时候只是在芭蕾舞团中担任没有台词的舞女而已。她善良敏感,剧院里年纪大些的老人都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般看待。
如果要克莉丝汀用这样的语气和卡洛塔夫人说话,哪怕是世界毁灭了也不可能。
克莉丝汀不敢看莫琳的眼睛。她忽然觉得,自己大概会挨不到表演开始,就和卡洛塔夫人一样,被这位雷厉风行的小姐扫地出门。
如果是一个月以前,可能还有些希望。
她绝望地想:她就不该和劳尔(她许久未见的青梅竹马)见面,引得“他”勃然大怒。她明知道他的自私与苛刻,可依旧不受控制地奔向了自己年少时期那个绮丽的梦。现在的后果都是她咎由自取。
一个月以前,那位音乐天使,她神秘的歌唱导师,失踪了。
他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连同他赋予她的声音。在他离开以后,她的嗓子又重新变得粗涩,音域变得又细又窄,她需要很艰难地尝试才能发出高音。那条在他指导下原本宽阔敞亮的音乐之河如今暗流涌动,遍布陷阱。
她借由保护嗓子之名躲过排练,但她知道一切都会在演出那天露馅。那个时候,不仅是歌剧院的演出,还有劳尔,他也会发现她所隐瞒的事,她将成为搞砸一切的人。
克莉丝汀躲开大家的目光,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抱着梳妆镜缓缓流下泪。她唾弃自己的贪婪,既想去摘伊甸园里那爱情的硕果,又舍不得上帝以独身为赌注而赐予她的音乐。她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想,“只要他能回来,只要音乐天使能原谅我,要我怎么样都行。”
“你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克莉丝汀?”
“是的,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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