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转瞬即逝的几秒钟里,莫琳看清了他的脸。
幽灵,鬼魅,刽子手。这些词都难以准确地形容他。
面具下的右半边脸几乎是魔鬼的塑像,苍白的皮肤紧紧绷在骨肉上,眼睛深凹进去,瞳孔里迸溅出嚇人的火焰。这在右边那半张面孔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怖。
莫琳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触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引得上帝要降下如此重的刑罚,哪怕是卡西莫多式的人物,恐怕也要为面前的人淌下几滴泪来。
生而丑陋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这世上本就有更多人们除外貌外更需要疲于奔波的事情。倘若你去下等人所居住的街区看一看,就会发现他们并不十分在意你生了几只眼睛。
可让最极致的美丑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脸上,让他既知美的秩序理性,又无法逃避丑所带来的荒诞滑稽,就无疑让他的人生变得可悲了。
莫琳心中那些无端而起的愤怒一下像是被堵住了。它们汹涌着想跑出去,却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以至于在原地不断徘徊、拍打,最终消散。
她应该向后逃,应该表现出惊恐、嫌恶,用以击碎他美好的幻象,破灭他可悲的奢望。他可是将她当作了一面社会的镜子,甚至透过她去看自己情人的眼睛,难道还会有比这更理想的反击的机会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莫琳心中竟然只能找到对他的那么一丁点儿怜悯,还有,熟悉。
他让她想起自己年幼时的那位家庭教师。
她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但依旧对她脸上那块胎记记忆犹新。棕褐色的,蜿蜒的,丑陋的,从额间一直横跨过眉目鼻梁,占据了大半张脸,他们说只有被上帝抛弃的孩子才会留下这样的疤痕。
可她知道她不是。
她是位博学多才的女性,在文学与历史方面都涉猎颇多,只是因为容貌的缺陷,而身困囿境。家族明白她失去了用以转移财富或者权势的可能性,这才退一步让她得到了工作的机会。当然,这份可以说是自毁式夺得的工作,也只能局限在第三产业中而已,也就是成为莫琳的家庭教师。
一位贵族女性,如果再做比这更多的,那就会遭人唾骂。
他们俩相像,又并不完全相像。
她比他要好上一些。好在那只是块胎记,可以被脂粉所遮盖;好在她用容貌的缺陷为自己换取到婚姻的自由,甚至有机会得到一份供以发挥才干的工作。
他比她也要好上一些。
好在他具有男性天生的优势,生来就比女性要掌控更多的机会;好在他是个自由人,不必受累于家族与身份的束缚。
他在透过她看别人,她也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了旧相识的影子。
男人在黑暗中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全程自虐式地盯着她,企图捕捉到那些熟悉的憎恶或者恐惧。
可是没有,那个像巴黎清晨初绽的玫瑰一样娇艳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只有对豺狼的警惕。
“原来如此。”莫琳说。
男人的心笔直地下坠,又因为她的话而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托举点。
他对她的话感到失望,却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兴奋。
如果连这位贵族小姐都并不那么畏惧他的容貌,那么类似的场景是不是也会在克莉丝汀身上上演?他善良的克莉丝汀,有颗至善之心的克莉丝汀,是他生命得以延续的燃料,是他永夜地狱里微弱的光明。
只不过他可怜而短暂的幻想很快就被对面的女人无情地打破了。
“她不会爱你。”莫琳看着面前的黑暗说。
这下她终于能在黑暗中摸清他的方位了,因为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正汹涌出猛烈的怒火,这世上最浓稠的黑暗也遮掩不住他的愤怒。
对方被揭穿心思的恼怒几乎快要化为实质,他手中微动,已经做好了打算,准备将面前这朵玫瑰掐灭在绽放前夕。
旁遮普套索在悄无声息之间缠上了莫琳的脖子。
可莫琳这时候已经不再发抖了。假使他能完全压制住她的身体,但她确信她此刻已经完全凌驾于他的精神殿堂之上,他不过是个随时可能崩溃的影子。
“谁会爱上一个依靠敲诈和勒索生活的杀人犯,先生?”莫琳说。
“你的外表并不是吓退女孩的主要原因,要知道,那些在战场上被炮火轰掉半边脸的士兵看上去比你要可怖得多。可他们会因此而终身藏匿在黑暗里度日吗?不会,他们只会因勇气与忠诚而被嘉奖,人民和国家视他们为英雄。”
这话不免引得对方发笑。
莫琳过于义正言辞的反驳对于一个生长在罪恶中的人来说可能过于苛刻了,她并不知道,他的道德感少得可怜。不,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样东西从来没存在过。
“精彩的劝诫,莱斯曼小姐,”
“但我想我不是邀请你来这里对我进行审判的。”幽灵的笑声阴冷,手里的套索收紧了一些。
虽然那番话没有起到它应有的效用,但莫琳没有慌张。她捏紧袖中的刺刀,继续耐心和他周旋:
“既然勒索是你谋生的手段,我当然不会剥夺它。先生,在这里和你探讨关于心上人的问题也并不是我本意。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我是个有钱人,也有一定的地位,如果事情有挽回的地步,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谈条件。”
“我有能力按期付给你理想的薪资,也允许你对剧目内容进行更改。所有演员,芭蕾舞女,还有乐队的调度,都可以和你商量,如果你希望克莉丝汀成为歌剧院的新星,那么我会替你捧红她。”
“在我看来,你需要一个好用的傀儡。而我这么听话的帮手恰好属于稀缺资源。”
莫琳一点也不对她话中的自我贬低感到难堪,相反地,她说这话时还颇有些理直气壮。
“听上去很让人心动”,意料之外的,幽灵竟然顿了一顿,“让莱斯曼家的小姐屈尊做我的下属,恐怕我得折上几年性命才行。”
他明显对此很感兴趣,套索在莫琳的脖子上反复摩挲,似乎是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风险越大的事,总是越能勾起疯子的探索欲。他自言自语道:“这实在太难以拒绝了。一个骗子,一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多么适合成为我衷心的仆从。”
没过多久,莫琳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了,一股野蛮的力量迫使她将嘴张开。细长的瓶颈强制性入侵她的口腔,辛辣的液体顺畅地流入她的喉管,带来一阵强烈的灼烧感。
是什么?他在做些什么?
莫琳忍耐着不适,在意识到他在给自己灌毒后,以最快地速度去摸自己的袖中的刺刀。可是什么也没有,袖口空荡荡的,早就失去了重量。口中的味觉渐渐消失,她失神地往远处一瞥,看见宝石反射出的隐隐约约的光芒,宝石是镶嵌在刺刀手柄上的,也就是说,那把原本被自己视作救命稻草的武器被人丢开了。
他早就发现了。
“放轻松,这只是用来确保我们之间的合约更加牢固。”对面的人说:“和魔鬼做交易总要付出点儿代价。一点儿副作用也没有,不会让你长出吓人的痦子,也不会使你苗条的身材走样,我保证。”
“如果你不听话,我不介意多费点事让剧院再换位经理,”幽灵终于放开她,已经空了的瓶子哐当一声碎在地上。
听听,多让人耳熟的话。
莫琳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初对达茜说的,她说什么来着,不介意多花些钱扫除这个麻烦?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这是莫琳昏迷前的最后一刻。
将人放走后,埃里克独自坐在桌前写谱。
他长久地盯着同一个音符,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竟然真的放走了那个携带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危险。
她是个军火商的侄女。
和那个死掉的布景工人不同,她具有最高等级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
她是美艳的玫瑰,是荆棘藤上伺机而动的毒蛇,是阿弗洛狄忒用以勘破凡人**的眼睛。明明是她喝下的毒药,可却在腐蚀他的灵魂。
埃里克向来是个冷静的人,习惯掌控自己的**。他对这个世界只有两种简单的情感,仇恨,以及爱。他很确定自己把唯一的爱全部放在了克莉丝汀身上。
但莱斯曼不一样,他很难形容自己对她的感受。仇恨吗?不是的,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和厌恶,他没有理由对她报以仇视的目光。那么爱吗?绝不,除非他疯了才会爱上一条毒蛇。毫无疑问的,她是个狡诈,唯利是图的女人,但这些特质又带来了好处,使他在她面前不会生出任何自卑唾弃,这类自我厌弃的感受。
他能理所应当地展示出自己恶劣的那一面。
更古怪的是,他竟然有些乐忠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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